王忠民是个淡泊的人,南渡后虔心钻研医道,除去医事,几乎从不与公卿仕宦往来。岳飞仰慕王忠民的学识与人品,想让岳云拜入他门下读书,为此特意请董先和牛皋作说客,可他始终坚拒。
不过,王忠民对颜姑娘倒是另眼相看,初次见面就相谈甚欢,更破例答应给她讲解经史,而束脩则是两张大宋太医院的秘方。牛皋和董先趁机老话重提,唾沫横飞地说了半天诸如“既然破了例,那再收一个学生有啥关系”的话,于是乎,岳云也可以走进王家草堂了。
众人兴高采烈地讨论要办个正式的拜师礼,银铃躲在一旁、与秋娘面面相觑。这算是怎么一回事啊,怎么就凭白多了个陪读呢?过一段宋朝人的生活、对南朝士庶多些了解,但岳飞父子,直觉告诉她还是少来往的好。告辞的时候,银铃悄悄找到王忠民,暗示他‘男女有别、不要让岳云和她一起上课’。王郎君瞥她一眼,道,“我辈修行之人,何必介意那些俗礼。”
“哼,修道!”回竹园的路上,银铃碎碎念着。今天她算是明白宣教郎为何懒得出仕了,人家根本就是想着修成地仙呢。至于岳衙内,一起就一起,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事实证明,同窗有同窗的好处。银铃很快发现,如果只她一个女学生,有些内容王忠民根本不会深入讲解,甚至连提大概都不会提及,而那往往是她希望听到的东西。王忠民与岳云辩论也很有趣,起初银铃只是安静听着,渐渐地也会偶尔参与进来、表达一下看法。久而久之,面对岳云,她虽然依旧矜持审慎,但与最初的高度戒备相比,已经随意了许多。
秋去冬来,银铃随牛家人到鄂州左近看了两回山景,岳云也获邀同往,一路对她很是照顾。不出门的日子,银铃就在竹园里弹琴、写字、看书,甚至认真学起了女红。如果不是接到萧显转来的查剌的信件,她都要以为自己是地道的汉人闺秀了。秋娘他们也很满意眼下的生活,只有一个家伙觉得自己受了委屈,那就是银铃的坐骑追风。
在宋朝,良驹难求。岳云说,当年韩世忠得了好马都不敢留给自己,忙不迭地要献给赵构。而那匹“人臣不敢乘御“的宝马,跟追风比要差出十万八千里。银铃怕再惹是非,平素只能把追风关在马厩里头,唯有清晨或者天黑才带它在竹园附近小跑几圈透透气。
“可以赛马,少有闲杂人等往来。”当岳云告诉银铃可以带她去这样一个地方,她兴奋地几乎跳起来。终于不用再看追风幽怨的眼神了,有岳衙内做保镖,看哪个不开眼的敢来她麻烦!
难得悠闲时光,岳府后宅,岳飞站在凭窗临帖的小儿子身侧,时不时纠正一下他的握笔姿势。李氏手里做着针线,一边温言软语地述说着家中琐事。岳飞用心听着,偶尔投向妻子的眼神满是感激。自她嫁过来,上侍候婆母,下抚养子女,还要照料孤寡无依的军中家属,吃苦受累,从来没有半句怨言。岳飞常想,自己何德何能,竟蒙上天垂青赐给他这样一个好女人。
“你也别太辛苦自己。安娘大了,教教她,多少能帮你分担些。”
“妾身鲁钝,能教大娘什么啊。”李氏朝丈夫笑笑,“吴少师送的那位娘子就不同了,名媛淑女,伺候夫君笔墨、调教人手之类必定是精通的。”
“小气!”岳飞假意嗔道,“人都退回去了,还提她作甚。”
“哪里是退,明明是你吓唬人家。”回想丈夫所为,李氏不禁莞尔。
“怎么是吓?你夫君说的可都是实情。”岳飞也笑了。
吴玠与他相得,听说岳侯爷身边连侍妾也没有,就花费巨资买了个官宦之家出身的女子送到鄂州,并附赠许多金玉珠宝为妆奁。吴玠美意,岳飞心领,但他并无纳妾的打算,便将那女子安置在一空屋内,隔着屏风对她说道,“岳家上下所衣唯紬布,所食只齑面。女娘子若能同甘苦,就留下吧。”
美人闻言冷笑。如今的宋朝,刘家、张家,包括韩家,妾室甚至都得了诰命,到岳家吃糠咽菜还要伺候主母,除非是脑子坏掉了。厌弃之举,正中岳飞下怀,于是他便顺水推舟、将“礼物”送回了蜀中。
高官眷属,愿意安贫乐道的,除了妻子,还能有几人呢,他能回报的,唯有一颗真心而已。想到此处,岳飞走近李氏身边,握住她手,觑了一眼专心写字的岳震,压低声音道:“岳鹏举有生之年绝不纳妾,家中也不会有旁的人。”
李氏心头一热,眼圈儿发红,将头轻轻靠着丈夫胸膛,柔声道:“五郎言重了。这两年来,妾身每每觉得力不从心。你官位日高,那些家宅以外的交际事务,当真该有个世家名门出身的姐妹帮衬才好。可那样的女子,两千贯,哎……”李氏忍不住叹了口气。
岳飞常说,“国事艰难、臣子不该奢靡,吃饱穿暖就足够了”。所以,他的俸禄赏赐,绝大部分被用作贴补军需和周济穷困,所以,同为二品高官,别人能花两千贯买侍妾,他们家的日子却连普通富户都不如。李氏自己不介意,可看着孩子们受委屈,作母亲的心里怎么都不舒服。
“娘!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清脆的童音响起,岳震跑过来,将写好的大字交给父亲,然后一头钻进母亲怀里。
“臭小子,这都知道了。谁教给你的?”岳飞故意板起脸问道。
“大哥哥教的。大哥哥还说颜姐姐可漂亮了。”
“大哥哥有没有说去哪本书里找这个颜姐姐啊?”李氏笑着逗小儿子说话。
岳震很认真地回忆了下,摇了摇头,道:“没有说。我去问他去。”
“嗯,问清楚了告诉娘,将来娶回家给四哥儿作嫂子。”
“好啊好啊。我这就去。”
小家伙蹦蹦跳跳跑出房门,岳飞忽然想起了长江上那个独坐船头、怀抱琵琶的妙龄少女。动人的旋律自她指尖缓缓淌出,如静水深流、万古不绝。颜姐姐,云儿说的是她么?年少慕艾,既已加冠,接下来就该给他议亲了。
“大郎的婚事,还请夫人费心。”
“夫君以为,巩家的女儿与大公子可般配?”李氏试探着问道。
她有个手帕交的好姐妹,夫家姓巩。当年婆母姚氏带着岳云三兄妹到江南,李氏所生的长子岳霖尚且年幼,她拖着怀孕的身子,照顾一家老小十分辛苦,多亏巩家相助才度过难关。巩太太中意岳云,多次流露出想联姻的念头。李氏身为继母,岳云与她又不亲近,所以一直未敢应承,今天岳飞提起话头,李氏便趁机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巩家姑娘,比云儿年长吧?”岳飞问妻子。巩太太是家中常客,偶尔也带着女儿来给太夫人问安。他出于礼貌见过两回,是以有些印象。
“大三岁。”李氏白了丈夫一眼,“妾身不也比五郎大么,可有不妥?”
“问问而已。妥与不妥还要看云儿的意思,总得他真心喜欢,将来才能好好过日子。”
这意思是不赞同?李氏暗忖。岳云未来的妻子是家中长媳,如果婆媳不睦,闹得家宅不宁,那可是大大的麻烦。她很满意姐妹的女儿,决不能就这么放弃了。
“夫君恕罪。你我都是过来人,儿女的亲事,妾身觉得,不能只凭他们喜好,还要长辈拿主意的好。巩家侄女既贤惠又能吃苦,最合适咱家,母亲和安娘也是喜欢的。还有,年纪大些,懂得照顾人,身子也好生养,母亲可是终日念叨要抱曾孙呢。”
岳飞明白李氏所虑,遂安慰道:“夫人言之有理,总要大家都觉得好才好。不过,除了巩氏,你也多打听几家吧。哦对了,前些时候牛兄说他家请了位女先生教导内宅,你若实在忙不开,就问问牛嫂子,看能不能让安娘过去跟着一道学学。”
夫妻俩说话的功夫,岳震回来了,稚嫩的小脸儿写满了不高兴。李氏一问方知,小家伙是因为没找到大哥所以失望了。
“是去王先生家了吧。”岳飞记起来,岳云如今得空就会去王忠民家请教功课,而他之所以能被王郎君录入门墙,竟还是托了那位姑娘的福。
玉蓉出嫁在即,王家没有主母,纵有董先的内眷协助,还有许多事情需要王忠民亲力亲为。清静之人不耐俗务,见王郎君忙的焦头烂额,银铃主动告假,等婚礼结束再复课。王忠民求之不得,自无不允。
天气不错,关在家里无异于浪费时光。鄂州附近银铃早已经玩儿遍了,她打算去更远些的地方转转。说走就走。银铃宣布,种毅和春香陪她出门,黎安国和春兰留下与秋娘一起给牛家帮忙。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送走主仆三人,岳云立马水岸,久久不愿离去。若能和那个叫种毅的护卫调换身份该多好,如此便可以一直陪着她、保护她,无论她走到哪儿。
种毅,真的只是她家的仆从么?就和管家黎叔一样,怎么看,他们都不像普通人。
接触多了,岳云有种感觉,他心仪的女孩儿身上隐藏着许多秘密,他想靠近她、想寻找答案,但就如早春柳枝上的绿烟,在远处看的清清楚楚,走到树下,却发现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