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仲曦知道这件事还是有点纳闷的,因为景树恒的身体素质向来应该很好。不过他还是形式化地去看望了一次。并没有多少建设性的交谈,仅仅是哥哥对弟弟啰嗦了一堆毫无新意的“好好养病”之类的话。
想到这里,景树恒突然发现,只知道人会走累了、跑累了、站累了,没想到当无聊到一个极致时会“睡”累,他不禁嘲讽地微微冷笑。然而一个毛茸茸的活物碰了他一下,抬起眼,小猎犬不知什么时候已走上了他的床,睁着乌亮的大眼睛。
“你倒还能到处走啊。”景树恒伸出纤长的大手,摩挲那乌黑的皮毛,不禁终于露出一丝微笑。
小猎犬就这么摇着尾巴望着他,凑上去轻轻嗅嗅。景树恒用金色的眼睛对盯着它的大眼睛。对于目光锐利的小型食肉动物,他总有特别的喜爱。
似乎被摸得有点不爽了,小猎犬晃晃脑袋,抖一抖颈上一圈绒毛。景树恒随即也坐起来,身后已经出了一身汗,被穿堂风刮得透心凉。看看时间,按照太医的指示应该拷体温吃药了。景树恒讨厌叫人过来服侍,一切自食其力即可,便拿出体温计。但在那么一瞬蹙了蹙眉,不是要含在嘴里拷的吗?
会不会涂上什么有害的东西?这是他的第一反应。
侧过脸看身边摇尾巴的小猎犬,只见它似乎对这根玻璃小棒发生了兴趣,凑上湿漉漉的鼻子想嗅。景树恒随即觉得,既然自己每次吃饭都要让它试吃,这次也让它试着含一下算了。
然而,在拿着体温计伸给它的前一秒,景树恒还是触电般缩回了手。
“算了。”他真担心自己是不是烧糊涂了,舔狗狗舔过的东西,这种事还是觉得做不出来。
景树恒表示很无奈,他犹豫了半天,还是在擦拭干净后,将它放在了腋下,自己必须小心为妙。
然而,就在这时,小猎犬突然躁动不安起来,待到景树恒放开揽着它的手,便轻灵地跳下床,寻到放在角落的专用沙盆,开始翘起一只后腿撒尿。银发青年看在眼里,不禁微微苦笑。没想到只花了两个多月,自己只是简单地重复“做对了一块狗粮,做错了一个巴掌”的教育方式,就可以让这畜生自觉地不随地大小便。
比对他在齐昌反叛军时期的“教书”细胞,就可以知道景树恒做了一件多么伟大的事情。
当然,这件事的后果是,小猎犬这段时间好像越吃越胖了,有好几次突然跑到床上来压他,一时间重死了。这间房间里的一个人和一条狗,两个月来也算得上同生共死。其中,人虽然因为物质的突然丰裕有些不适应,但却毫无发胖迹象,似乎还因为刻意节食和生病而消瘦下去,狗却已经长胖了,像是冥冥中分担了两个生物的份一样。想到这里,景树恒突然对这小畜生还是有一份感激,觉得等自己病好了,似乎要带它多跑一下多锻炼了。
不过总之,想起来,景树恒真觉得自己无聊得无药可救了。
他曾经指挥过数以万计的民众与正规军交战,运筹帷幄中指点胜利之路。然而此时,那草拟军令的头脑正在训练狗按规矩撒尿,那拿起剑来人人胆寒的手正在摸狗的皮毛,而自己的身体,正因为体温的升高而躺在床上。
大概,颓唐掉的末路英雄,也不过如此丑态吧。
他想到了松炉,夏成汤,郢英,河目,吕良,杜峰,还有越旦和中行彦,还有太多反叛军的成员们,也不知他们近况怎样。自己的记忆里,似乎更熟悉杀戮的呐喊和血腥的气味,猎猎劲风或夕阳西下的时刻,在边境的城郊外指点天地。这种感觉,一旦在命中染上,就迷恋得万劫不复。
而现在,因为自己的生病,景仲曦暂时延迟了安定民心的计划。不过一旦达成了哥哥想要的结果,自己存在的意义又在哪里呢?
更何况,现在除了困在房间里等待,他什么都做不了。
“我现在,指挥不了任何人,只能指挥自己。”景树恒对着小猎犬喃喃道,小家伙当然没听懂,好奇地摇着尾巴。
“我不知道,这副身体会变成什么样子。或许,一旦和战斗分离开找不到内心的希望了,我的身体也会急剧消沉崩坏下去吧。”这是他想得到的,自己之所以生病最正确的理由。
在发病后躺了两天半,因为不听劝告贸然出去昏倒后,又躺了两天,第五天早上,景树恒终于被告知体温恢复了正常值。
“但是,请务必多休息,注意不要复发,三公子大人。”景树恒耐着性子听完太医的啰嗦,发完奖金后就打发走了,自己的确讨厌身边有医生的日子。而今,年轻的力量终于占了上风,病神已然溜之大吉。景树恒一个人望着窗外的天,身体状况的好转使他暂时有了好心情。但是,自己要等到何时,才能无拘无束地一展身手呢?
门外突然有仆人进来,报告的话如下:“三公子大人,请明天约定时间去荷花池西北角的凉亭晋见首领大人!”长兄马上就要找自己过问招安的事了?不过也难怪,这一点,是他还活在这里的意义啊!景树恒用毫无个性的礼貌回复接受了命令。便开始准备自己的提案。
不过他暗暗寻思,一定要先想办法躲开这些监视。
然而现在,他需要信得过的手下,也需要合适的联络地点。而现在,连一个像样的强有力的盟友也没有,一切都还一片迷茫当中。
这一天天气正晴朗,随着初秋的快要接近稍微有了些许凉意。景氏王府的某座华丽的亭台边,已经摆好了桌子。
“你身体好了,我也放心了。”景仲曦魁梧的身影立在亭子边望荷花池的一潭碧波。回过头,温和地微笑道。
回答他的是绵软无辜的声音:“长兄,还没帮到你的忙,非常抱歉。”“这是什么话,景树恒?”景仲曦回转身,也在桌边端坐下,一面深有感触,“今天我还不想问你民众那边的事情,只想和你闲谈。我是真心希望你继续当我的弟弟的。让你帮忙招抚民众,只是我必须安顿那些臣子的意见的一个借口。一个做哥哥的要把弟弟留在身边,需要理由吗?”“长兄……”景树恒脸上的神情很白痴很充满感激,其实他内心已经暗暗咒骂道:正好相反!如果不是考虑我这点利用价值,我早就该死了。
两兄弟就开始慢慢闲谈,景仲曦一如既往地问起他最近生活的状况。
“什么,树恒,最近王府里偷盗事件频发?纪律很混乱?”景仲曦放下自己手里的决策书,微微皱眉有些不悦。
“只是随便抓到了几个,已经按照家法辞退了。”景树恒平静地答道,低垂着双眼没有看长兄。他在花了一分钟的时间好不容易把表情摆到合适的位置后,请求长兄允许他管理更换府第里的仆人。
“就这么一点小事,你以前从来没操心过啊。”景仲曦淡然道,“我会派人来帮你处理的。”“我只是觉得,现在慕容氏边境的事已经越来越值得注意了。还是让我分担一下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吧。而且,我记得,以前从来没被仆人照看过啊。”这话不经意间,直直戳中曾经长兄曾经虐待他的事实。这些事一旦被景树恒说出去,景仲曦当然名声不保,也不利于景氏内部的团结。景仲曦略微变了脸色,不过他很快沉稳地接下话来:
“好吧,树恒。不过既然你有意为长兄分担事务,那有一件重要的事就交给你了。”“长兄,一定尽职完成。”“好,景树恒,你还是我最可靠的弟弟。”景仲曦搓动手里决策书的一角,语气不慌不忙,“今年重阳节的庆典,园艺和舞台全由你掌管吧。”时间霎时间凝固了。
鬼知道,景树恒学习了再多,唯独在这方面没有一点常识!而且像王府里大型节日庆典这类的活动,礼仪掌管的地位最高,园艺和舞台这类艺术、工匠紧密关联的活,是排在最低贱的地位的,而且最重要的是,这还涉及到很多物资采购的问题。
百姓最苦的,莫过于这样扰民劫掠的王府采购。大贵族和掌权者每每压低价钱强行征购,已经成了惯例。而今,竟然要曾经的暴民头目去负责完成这件事,这不是活生生的侮辱是什么?
当然,如果景树恒不答应,首领也没理由答应他提出的条件。
景树恒手里的拳一时间握得很紧,尔后又渐渐松开了。他仿佛听到自己深深不甘的喘息,仿佛坠入一个黑暗无垠的深渊里,压抑到令人窒息。
“是,长兄……”这是他竭力平息自己吐出的话。耳边还听到景仲曦满意的平静声音:“这件事挺适合你的才能的,不是吗?”“是的……”语气里分明在告诉自己,在贱民中混过的就应该摆出低贱一点听话一点的样子!景树恒那一刻牙咬得很紧,硬是没有发作。反击的时机,以后会有的;现在还切不可莽撞。尔后,终于听到长兄的声音,带着温和的关切语气:
“好了,树恒,我去考虑一下,下次还要找你的。今天哥哥也不多留你,你回去早点休息吧。”景仲曦用长辈的口吻命令道,“你刚刚病好,听话,不要太逞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