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您不存在,景氏内部的很多不安定分子,就再也找不到一个合理的理由。您身后的景氏领地,会是一片繁荣太平。而且,您以一己的牺牲,为景氏立了名正言顺的攻打茶氏的机会,这次占领的大片土地和矿山,您绝对功不可没。因此,请您自行做出了断。”说完,闵达递上了一把短剑——正是景树恒平日里最喜欢的一把,通体朴素简洁,干净的造型带着几分优雅,但剑锋却是极其锐利冷冽的。而此刻,它正经由闵达的双手,恭敬地捧到自己面前。
景树恒轻轻叹了一口气,闭上眼,又睁开眼——这是他总算完全接受现实的最后一步。哥哥骗他,哥哥根本不需要他了,他的存在只会为景氏添乱。想到这里,他心一横,伸出颤抖的手抓过那把冰凉的短剑。
闵达匍匐于地,恭敬得不忍发出一丝声息。
不过良久,他听到一个声音。那是少年发自内心深处的,最真切的呼唤:“我不愿死。”“三公子大人?请问,您有没有什么遗愿,小的帮您达成……”“我不愿死。”景树恒又平静地重复了一遍,转头望狭小窗内投射进来的微光。
“如果您有什么遗愿,能达成的话……”有什么愿望?几乎等同于父母的长兄,是他的隔绝生活里唯一的温暖,而今,当这份温暖被神马“首领的权位”生生扯碎时,自己还剩下什么呢?
“我有愿望。”少年喃喃地开口了,“虽然哥哥骗我,但是,我没有骗我。要治理好一片领地,需要施行仁道,真正造福于天下苍生。而仁德——用仁德去完成理想中的温柔土地,就是我的愿望。但是……”景树恒猛然回头瞪着闵达,那是激烈的控诉与质问,令金色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小小火苗:“有办法达成吗?如果程仪说的都是真的,压榨民众为自己谋利的长兄,还有你们这一帮奴才,有办法达成吗?”“三公子大人……景树恒,你是个优秀的孩子,相信为了辅佐首领大人,也不知用功努力了多少。”闵达随即发出低低的冷笑。“才15岁,就这么死了,也的确有些可惜,如果您能成为首领,一定是位讲仁义的好首领吧,怪您运气不好了。不过,您也就15岁而已,还太天真了。”见对方一时间被刺痛得说不出话来,闵达继续不紧不慢地开口了:“我这次去向凯旋的顾牧芝将军贺喜时,听到了这么一条有趣的消息:本来已经被封锁的程贼藏身的淮城,竟然有一群饥民突围出城了,跑到了景氏安扎的物资库里抢粮食,被我军发现后,全部就地正法了。”闵达话音刚落,耳边传来少年无力瘫软下去的声音。
像是刻意就要打灭景树恒的求生欲似的,闵达继续吐字清晰地缓缓说道:“是的,就地正法。两千人,全死了。只抓到了四个活的进行审问,他们供出来,有一个银色长发的神一般的孩子,指挥他们出了城——你还真是英雄啊,让两千百姓更快地去送了死。”“景树恒,从来就没有什么仁义道德,你的长兄是首领大人,所以你的存在威胁了领地的安定与和平。事情就是这样……请让我扶你起来,请回答我,到现在,你还相信着自己的存在很正义很光彩吗?”“在外面的四个月,你看到了什么?很多东西吧,和关在府第里过着隔绝生活的时候,完全不一样的东西——其实,首领大人亲口说过,那些都不是你应该看到的。本来,你只要被关在那里面,乖乖地听你的兄长的话,一切就足够了。反正,你本来就是个负罪的人——不管你的理想有多么高尚。”“是的,就是这样,你害死了人。是你害死了那两千百姓;而且你一出生,就害死了你的母亲——你是不是直到出去才发现,你很容易被误认为是女孩,因为这头长发?现在的你,样貌就像极了你的母亲,那是你必须记住的,自己所犯下的罪。”“景树恒,现在我已如实把一切都告诉了你,只是希望你在死之前能知道所谓的真相,少一些不明不白的遗憾。现在,请让我把首领大人的话再复述一遍:您是景氏的英雄,您以一己的牺牲,为领地带来了和平与繁荣。”“长兄……真是这么说的吗?”景树恒声音哽在喉咙里,静了半天,才痛苦地挤出这一句。
“是的。”闵达似乎早有准备,从桌上的包裹里取出一个微型的录音盒,里面的颗粒传声在寂静的屋子里嘈杂地盘旋。
那是他最近的亲人的声音,冷冷地,很遥远:“景树恒,你是我最重要的弟弟,也是景氏的英雄的男子汉。相信你一定会为大局着想,做出这个牺牲的。哥哥会为你准备最好的墓葬和祭扫仪式,让你光耀史册。”录音盒关掉了,闵达的声音依然平静:“现在,您相信了吧?”少年默默无声,昏暗的空间里见不到脸上的神情。闵达也就执行任务,再次将那把剑恭恭敬敬地递到他眼前。
神州大地上,君子最高荣誉,曰杀生成仁。
而按照这个时代的道义准则,自杀也因方式不同而有贵贱之分。最低级为跳楼,溺水,跳桥,一般为无家可归的最底层贫民所使用。
再往上一等,则是悬梁,割腕,****,因为痛苦的加剧而得到了敬重。
再上一层,是服毒——因为死状优雅完好而为斗争失败的贵族所常用。随着工业革命的步伐,举枪自尽也开始采用。
而现在正执行的,是最高最神圣的一等——拔剑自刎。
“三公子大人,您是英雄。”昏暗的民房里,少年默默无声地接过剑,“哗”一声抽出了。
一星白光,正逼视着静默的主仆两人。
剑锋,缓缓靠向白皙的颈项……这是一片繁华的宅第。
于东方历716年动工,722年落成,存在在这片神州大地的时间,也不过年轻的二十多年。不过,这座由庄严高耸的城墙围合的建筑,却有着特别的神圣意义——这里是景氏的王府,神州大地上新兴的最强盛领主的中心。
时间是东方历749年四月二十三日,这一天平静的天色明朗无痕,大清早,领主夫人的卧室里挤满了忙碌的人们,因为,一个景氏的正统血脉就要诞生了。
“母亲大人!”一位少年神色匆匆地跑进来,依然不忘恭敬地行一个礼。他身材高俊挺拔,端正精致的脸上神色温良,明亮的双眼透着属于14岁男孩的活力锐气。
“仲曦……”躺在床上的女子脸色苍白,一脸痛苦的表情。她一头银色长发柔顺的披在肩上,被汗水沾湿的脸上竭力展现出温柔笑容,这让儿子更加心疼了:“母亲大人,很不舒服吗?”“仲曦……功课都做完了吗?”“是。”蓝琴玉夫人虚弱地点点头:“好孩子……母亲会再生个弟弟的……”少年咬着牙,内心深深祈祷着,行礼。
过后退下了。眼前的人们依然喧闹忙碌,情况不妙,蓝琴玉夫人恐怕是难产了,不过她那么坚强,已经三十多岁了,身体健康也每况愈下,还要坚持生。大概是因为自从14年前生下长子景仲曦后,接连经历一次死产,一次生下幼女因疫病早夭,首领也一度冷淡了对她的宠爱,还和其他侧室生下了二公子景源蚀。而这一次,蓝琴玉夫人想执意挽回自己在家族里的地位吧。
母亲蓝琴玉是个美丽聪慧的高贵女性,身为父亲的第一任正室,她虽然没有参与政治的才能为丈夫建言,但把庞大家族的大小事务料理得井井有条,得到了许多人的尊敬。对自己的儿子景仲曦,她更是严格管教,如今年仅14岁的他,已经成长为一文武双全的翩翩公子,公认的首领继承人。景仲曦守候在门外,不安地回忆着曾经的点滴,尽心祈祷母亲的安宁。
直到两个时辰过后,婴儿的啼哭终于打破了回忆——但随之而来的并不是为新生命的庆祝,而是不祥的哀愁气氛。
“仲曦……代替我,好好照顾你的弟弟……”这是蓝琴玉生前最后一句话。
每个人都有生与死,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都伴随着母亲滴落的朱红。而有的人,甚至会欠着母亲的生命,这就是所谓的原罪。
一片惨白的灵堂里,人们用不同的心情抹着眼泪。首领郑重宣布,三公子的名字,叫景树恒——以上,就是他来到世界的最初一幕。
而如今,他没想到的是,自己的生命,竟要在这么早的时候画上句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