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有人嫌这地方太破落太寒酸,请首领大人迁到别的地方去,但景树恒执意拒绝。他独自一人透过围墙上镂空的窗,正望见一些年轻的这次参加制定工作的臣下路过,由各自的学生背着准备过一个月隔离生活的大包行礼,守卫兵还在一边拉隔离线一边喊“快点!”,他们则说笑着:“首领大人这次动作还真大,弄个考试都像深山远足一样。”“保密呗,不然公平性怎么办。”“不过在王府这个地方,已经很久没听到有关公平的字眼了。”景树恒不确信自己的漂亮构想能实现几分,但当他听到期待与赞成的声音时,还是暗暗定了心神。
自己脚下踩的地方,眼前所见的旧门窗,因为十几年来几次修整而略有变动,但进去以后床栏杆上的字迹还在,桌上沾满灰尘的书籍还在——这些私人物件对于现在的景树恒毫无用处,他也不打算带回自己现在的私宅,仅仅当作属于过去的纪念。
而如今,他是首领大人了,他在一手推动着历史性的大变革。当他还是局促于这个狭小天地的单纯仰慕着哥哥的孩子时,是万万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的来临的。而现在的自己,站在这个未知点上期待所谓“希望”的实现或者破灭,对于他而言是福泽还是惩罚?
历史上记载,景氏在东方历774年年初的第一次科举试行进行得异常紧张仓促,因为从首领到各级负责官员,接触的都几乎是未知领域。其间的工作量之大,人手要求之多,也是闻所未闻。不过总算在2月26日这天迎来了第一场考试。
三天考试过后,紧张的评审工作又开始进行,等宣布结果,已经是四月初的事情。
结果正如景树恒所料想,普通贫民暂时还无法适应这一政策,因为在这之前长期的愚民统治让他们失去了文化和信仰。而这一次选拔出来的前十多名,几乎不是旧贵族或现任家臣的后裔,就是富商,而女性的比例更是几乎没有。前十名来到首领府一齐行礼高呼:“首领大人万岁!”,景树恒则以堂堂大领主的沉稳风度示意他们起身,吩咐录用事宜。
“希望众卿为我竭尽效忠。”首领的话总是会说得光明正大毫无瑕疵的,这一点景树恒已经适应并满怀把握。
“是!”响亮的呼喊声,震彻首领府的中堂。
“我目前只能走到这一步,但以后则未必。不过,我没有本事马上一步跨越到所谓的以后。”四月的阳光透过树繁茂的枝叶,照在后院的石墙壁上,景树恒独自喃喃自语,微风拂过他的银发。
这片宅第,在他的命中担任了不同的角色,起初是自己的私宅,接下来是他和越旦秘密联络的地方,如今越旦成了故人,他成了重新推行科举的王者。如今他站在后院的树下,听微穿透树林发出声声呜咽。曾几何时,树下站着少年和那位魁梧如山的美男子,少年睁着清澈的金色眼睛,天真坚信不疑地喊着“哥哥”。
景树恒闭上纤长睫毛覆盖的眼睛,似乎在瞬间有所警觉:“你是跟到这里来证明我的失败吗?”矮墙后露出一个水色头发的脑袋,正是一脸冷冷的茶雪音。她几步走到他面前:“春天天气正好,可以允许敌国的俘虏出来放风吧?”景树恒睁眼睥视她,一脸漫不经心的神色:“我的计划需要很长的时间,所以,我只打算继续实验。”他已经许下过建立一片理想土地的誓言,他已不是当年天真无知的少年。
“以后你就合法地作为我的侧室自由走动吧,如果你能找出我更多可以指责的地方。”景树恒扔下这句话,便背过身离开了这个容易勾起回忆和感伤的地方。
如果茶雪音的诅咒真的应验,下一秒就可以归于毁灭和死亡,他当然会感到莫大的放松和快慰。但事实是他还活着,一直奋战得如履薄冰。猛然之间,已经走在了最前面被无数的人追随。
茶雪音没有回答,她垂下头去——此时从心底溢出的,竟然不是恶毒的诅咒,而是深深的无奈。
夏成汤从外面执行公务回来,身后跟着少年季蝉,行走在这王府的林荫小道里。他依然是低调朴实存在感极低的个性,景树恒虽然没有赋予他太高的权力,但一介平民突然拔擢还是引起了部分将兵的不满,暗地里笑他是“下贱的迂腐老头”。总之,无论在什么地方,这位话语寥寥的老人都是被忽视的角色。
然而,离他最近的部下们,近段时间才开始转变态度——夏成汤虽然没有什么华丽而突出的才干,但还是表现出比一般高级将领更多的谦虚和宽容。他善待部下,奖惩公正,渐渐获得了认同。而今,景树恒配给他的小侍从季蝉,更是对他乖巧尊敬有加。
春日的阳光静静洒在树荫的缝隙间,看见橙色头发高个子的青年,正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端着书本——对于贫民出生的他来说,这个画面还真是怎么看怎么别扭。
松炉一眼看到老友,立即热情地冲着那方向,叫出来的却是:“季蝉!”少年恭敬地行礼:“松炉大人!”“哎,哎,别客套,季蝉,帮我认一下这几个字……”季蝉上前去恭谨地解释着,任松炉哈哈傻笑着拍他的肩,等他讲完了,夏成汤走过去,让他去帮着整理一下收纳兵器的仓库。
少年再次行了一个礼,匆匆远去了。松炉狐疑地望着那背影:“喂,让前景氏首领的侍从干那种重活,你……”夏成汤微笑着点点头:“别小看那孩子,不但有文化,什么体力活都做得精致呢。”“唔?你运气真好,阿瑄把这么好的侍从给了你。”他翘着脚,继续笨拙地认着书上的字。
“还是注意一点吧,他现在是景树恒,首领大人了。”松炉呵呵笑了:“那家伙不会介意的,他如果真介意,我以前那么多年不敬的事就太多了。”他挠着一头乱发:“不过说真的,自从新年宴会后,都四个月没看到他了呢,首领果然很忙。”夏成汤好像想起什么:“他这段时间,很重视那些考试选上来的人啊。”“嗯,嗯,他们有文化,懂那些事务呗。”松炉耸耸肩,“我感觉我还是不该太落后,这时候能多认几个字,也好。”说完,他埋下头,继续着和那些密密麻麻的方块字的较劲。
松炉不知道的是,这一天景树恒本人并没有在首领府内,难得在第一次科举试行以后遇上了空闲的时光,他换上轻便的黑色制服,在常信和紫凌的陪同下出了齐昌,秘密向河陵(齐昌城郊的小县城,管宏曾流放驻守于此)进发。
车内,紫凌不自主地用眼角余光瞥见身旁的银发青年,此刻那金色的眼睛透着坚定兴奋的神采,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七年前这两人第一次相识时,他还不是什么首领大人,而是平民少年“焚瑄”,而当时的自己,是茶氏的贵族少爷。想起来时间变化的太快,如今自己竟作为他的手下,要带他去见那个墨辕大人。
新的政策吹来了一些别样的新鲜空气。景树恒带头制定的考试系统虽然时间仓促,但还是表现出了比旧科举制度更高的灵活性和客观性,而且由于首次的缘故报名参加的人数较少,还是有充足的时间精力仔细审阅。选出来的人才,还确实是才华出众的佼佼者。景树恒在特别召见前十名时,其中有一个富商出身的年轻人叫谢汾,在面试时统计运算速度把主考官的钟辰瑜都吓了一跳。王府里的人们暗暗玩笑着:财务府里要来一场两个门派互相争斗了。
紫凌本来挺担心从小到大一起长大的瑜兄的位置,不过钟辰瑜当时从容地微微一笑:“王府里有了更好的人才是好事,为臣子的怎么会产生妒意呢?”由于这场人才的新风,景树恒这段时间在这方面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他的长兄景仲曦身为首领最大的优点就是爱惜人才,然而处于高位的统治者通常壅蔽深重,怎样去伪存真也成了一个越来越复杂的命题。景树恒这方面有着与长兄一样的自知和自觉,他在结束一段繁忙之后立即广开言路,欢迎手下的能臣向他推荐名士。于是紫凌给他报告的墨辕大人,自然引起了他的注意。
“能在我出兵四个月前就预知到茶氏的灭亡……那个人!”听到紫凌的描述,年轻的首领坐在王座上,低下头暗暗惊叹。
“虽然墨辕大人是茶氏的贵族,但鄙人拜访他的几次里,却觉得他不像是一般的贵族人物——应该更像一个隐士吧。”景树恒点点头,他本来想说,直接让紫凌带他到齐昌的首领府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