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样,因为我是首领;我要让民众信服的,是一个不犯错的首领。不然,没有我,谁来实施真正的变革,让每一个民众过得更好呢?”景树恒以这句平静的话结束了讲述。
茶雪音一直静静听着,沉默几许后,她有气无力地点头:“所以,你一直想向我证明……你是高尚的。”景树恒被这话哽住了。他轻轻冷笑,摇摇头:“我不高尚,我的确在执迷不悟中做过错事——但是,我必须那样做。”这句话一说出口,年轻的首领似乎终于舒了一口气。
茶雪音静默了半晌,虽然脸色依然憔悴,思考使她淡蓝色的眼眸里浮现出了生命的神采。最后,她口里一字一顿说出这冷冷的字眼:
“我恨你。”景树恒点点头:“嗯,要恨我……要努力活下去——你只有赶快好起来,才有力气恨我指责我……不然,以我首领的权力,很难保证接下来再次把你作为棋子。所以,你要为了恨我诅咒我而活下去。”茶雪音声音似乎提高了些许:“那当然,如果我无法活下去……不受诅咒的你,何时会遭到报应呢……”景树恒站起身来,坚定冷冷地点头:“嗯,要活下去。”那一刻他听到自己内心的声音,从十五岁那年穿越时间直达耳边,无论何时、何地,都在本能地呼唤着——要活下去!
瞬间,茶雪音昏沉地闭上双眼,眼角浸出两行冰凉的泪。
活命的挣扎中,乾坤翻转,风云变幻,故国成灰。
景树恒在偶然回头时眼见着这个画面,他猛然无奈的感到:自己依旧害怕哭泣的女人,潜意识里尤其不愿意她哭泣。但此时此刻,他甚至无法伸手去抹一下那晶莹的泪水!
“唔,这篇文章是这样解释啊!”十四岁的茶雪音小姐一身浅绿色衣裙,站在南国煦暖的春风里。她一脸甜美的笑容,抬眼望面前比她高出许多的银发少年。
景树恒冷冷地打断回忆,拂过华丽龙纹的披风,径直走出了房间门。
他是害她国破家亡的仇人,无论对此抱有多么自以为高尚的初衷,他已没有资格再见到那笑容。
公孙钦下葬了,与这同时,夫人黄淑华也被安葬在他的身旁。当景树恒派出的亲卫队冲进公孙氏宅第时,公孙科还好奇地舀着那盆有毒的藕汤,身后的母亲已经踢掉了竹凳。
经过各方面严密考察,12岁的公孙科被宣判无罪,但他的归宿却成了难题。最后范子建主动申请领养了这个孤儿。
“我恨你,是你害死了我的父母。”在来到范氏豪宅的第一天,这是公孙科对他说的第一句话。纯明的孩子的面容被仇恨生生地扭曲了,范子建眼见着,无奈冷笑。
如果天将降惩罚于自身的话,惩罚总有一天会降临吧。
如今,天边的冷月高悬,凝固的清泉山石上盖着白的雪。范子建独自一人坐在亭子里,面朝着酒瓶和杯盏,一杯杯自顾自地独酌。
醉眼的重影里又见故人的样貌,坐在自己对面拿起酒杯。
“干!”他浑浑噩噩地应着,晃悠悠举起酒杯,将辛辣的液体灌进喉咙。以后的日子,大概要习惯再也没有公孙钦对饮的时候了。范子建在那一刻静默下来,轻轻捋去垂在面前的几缕乱发,英俊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冰凉的笑。
“小人殉于利,君子殉于义,士大夫殉于德,圣人殉于天下……世人都以为,圣人和小人的区别,是靠自身努力造成的……其实,是生下来就、就决定了啊!”他对着空寂的亭台发出如此感叹。
醉眼朦胧间亭台褪去了,华贵的宅第褪去了,连同自己华贵风度翩翩的模样。记忆里只剩下那个夹衣上还打着补丁的穷学生,高大英俊依旧,淳朴的目光,一意只勤恳于眼前的书本——当然,还有一个人。
那是他所拜的先生丁慈的女儿,丁芷。
穷学生范子建为了考取功名获得举荐资格出仕,拜师丁慈门下,日久生情暗恋上了丁氏的千金小姐——大概,是个很俗套的开头吧!
穷学生总会在读书的间隙瞥见那年轻窈窕的身影,文静一颦一笑间令他浮想联翩。在那个刚满弱冠的年轻人眼里,她就是他梦中圣殿里的女神,温婉如同和风又高贵遥不可及,仿佛彼岸盛放的繁华,横亘着身份的沟渠。或许仅仅是为了跨过那条沟渠,年轻的范子建发誓拼命努力学习,只想着有一天能获得先生手里的举荐资格,为官出仕以后,用丰厚的物质生活把她宠在手心。
21岁那年,变故发生了:因为父母突然双双亡故,为了丧葬花去了一大笔钱,再也无经济支撑他呆在丁氏继续学习。而这时范子建恰好学成可以准备申请举荐,文官申请的举荐,通常需要最后的论文答辩通过。
“范子建,虽然你出身穷,但是可以看出你是个优秀的年轻人。我只给你今年一次机会,希望你能把满意的论文交给我。”丁慈先生如是告诫他。
年轻人马上满怀感激地低下身:“先生,一定不辜负您的厚望!”就在这对师生说话的时候,丁芷小姐从屏风后经过了,依然是沉静窈窕的身影,令范子建不由得移动了目光——而那刹那的目光,正被丁慈先生逮个正着。
结果,为了抓住这一生仅有这么一年的机会,范子建获得了先生给他的论文题目:调查齐昌城某城区指定几家大贵族的经济、管理、行政各方面状况,要求用实际具体数据整理成详实的报告。限期:七个月。
丁慈先生一脸和蔼地向他许诺:这个任务很难,之前好几个学生都没有按规定完成。“你若是能成功完成,不但把举荐资格给你,小女也可以许给你。”那一刻,范子建抬起头来,两眼满含激动和决心。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范子建迷迷糊糊哼着古调,酒精已控制了大半的神志,然而回忆的一部分很清晰,清晰地痛入骨髓——那次毕业论文,大概说就是整场噩梦的开始吧!
到底看到了什么?
到处是势利的嘴脸,朝自己厉声训斥,动辄喊卫兵威胁,指着自己的鼻子要把他赶出去。尤其记得一家大贵族的仆人,当场伸出两条胳膊把他整个人往外面拽,瞪着金鱼眼骂出难听的话:
“调查报告?论文?少笑话了!穷娃子的不好好种田居然想靠读书出头,做梦啦?”“等一下……”范子建手被如狼似虎的护卫兵缚住,睁着两眼朝向那一脸横肉,“赶我走可以,把我的伞和包裹还给我!”嘿?还想朝我要东西?要怪就怪你没有个好爹,让你只配吃穷娃子饭!“”还给我,它们并不值钱!“范子建的喊声淹没在一片嘻嘻哈哈的哂笑中。猛然间,从这个被瞧不起的穷娃子”口里喊出一句话:“我懂了!你喜欢把不值钱的东西误以为是值钱的,那同样,你也喜欢把不好欺负的误以为是好欺负的!”面前的仆人愣了一下。范子建乘势大喊道:“我再说一遍,如果你坚持把不值钱的东西误以为值钱,把不好欺负的人误以为好欺负,那在你的眼里,最好欺负的就是我!”“他说什么?”“疯话……”在惊愕不解的目光中,这位二十出头的青年瞪着怒目,仿佛一股无形的烈焰在心中炸开:现在这群势利狗看不起我,不要紧!总有一天,我要爬到你们头上,让你们明白,真正不好欺负的是谁!
那一天范子建醒来时,人蜷缩在围墙外的阴沟里,身上满是鞋印和伤痕。那帮狗子嘴皮子上理论不过他,只好用上了天下所有畜生都会用的拳脚相向。
可惜海口夸得太大,但眼前一道论文的坎都跨不过去,前路又在何方?
家里已经没有一分钱供养他读书了,一旦今年通不过举荐资格,十多年来的努力顷刻就化为乌有;而一旦通过了,从此他不但可以飞黄腾达,而且可以得到她——丁芷,他梦寐以求的女神!
如果,丁芷的身影和笑容,可以成为他不畏任何艰难奋斗的动力的话……“结果,那半年……一直是、是……你!”范子建坐在石凳上醉醺醺道,手里酒杯晃荡,溅湿了身上高级定制的制服。想起来,半年在白眼和一事无成中度过,眼见还仅剩下一个月期限了,论文却半点资料都没有,没有比这更痛苦绝望的困境了吧!
就在他怀着最后一丝惨淡的希望请求一家大贵族时,管家听说丁慈先生的名号,便把他带到主人面前亲自说明——这家贵族早已人丁寥落,男人全死了,只剩下一个年过花甲的贵妇人空守着豪宅。
就在这位高大英俊的穷学生跪地乞求的时候,老妪的皱纹密布的脸上,神色似乎多了一丝异样。
那天,令范子建惊讶的事情发生了:之前对他冷淡的下人们神色似乎多了缓和,一个仆从交给他一张纸条:只要答应主人一个条件,就可以在这一家收集好所有想要的资料,按时完成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