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曦……你这是……”
“母亲大人……不,以后,我都叫你妍珠。”景仲曦的手很热,目光定定地停在她脸上,还是初恋的少年,说话还结结巴巴,“我、我也会保护你安慰你,不是……不是你的继子,而是一个平等的男人……”
“但是……”妍珠一声娇嗔,却抑制不住双颊的绯红和眼眶的泪水。
景仲曦仿佛鼓起全身的勇气,上前笨拙地吻掉那液体:“妍珠,我是说认真的……”
那些属于尘封过往的年少痴情,带着罪孽的毒液,至今还弥漫在这物是人非的漫天黄叶里,不见饶恕。
冷寂的秋风里透过和暖的光了。
清晰的树干交错相叠,如同血脉般伸向天际。剥落的树皮,不经意间闪过飞尘的光斑,都氤氲在这苍白温暖的秋阳里。
“我们会是最幸福的罪人吧。”
两只手握在一起,就再也不要分开了。
然而。
“哥哥!”小小的景树恒一路跑过来,天真毫无戒备地叫出了声!
“忘记刚才看到的,树恒……这样,你还可以继续活下去……”
后来,妍珠怀上了孩子,众人都以为是已逾六旬的景伯贤的种,但只有当事的两人知道,那是景仲曦第一次为人父。
再后来,景承晔长得越来越像景仲曦,家族里风言风语无数,妍珠受不了打击被折磨疯了。景仲曦此时一心想着南征北战,早已厌烦淡忘了那个哭哭啼啼的老女人,登上首领位置掌权后,做的事就是把她禁闭起来隔离开景承晔,再把景承晔关在四公子府里阻止这两人见面。妍珠最后发狂病死,据说死状极其悲惨,一心诅咒着景仲曦断子绝孙——不料不知是不是天意,景仲曦此后再也无法生一个子女。
景氏首领府门后的白杨树林,依然每到秋季,黄叶无声落,惨淡的斜阳把往事卷进光阴里。仿佛回忆尽头,景树恒依然站在那里,天真坚信不疑的稚气的面容,一声声叫着:“哥哥!”
然而刹那间,黄叶被狂风刮过,奏响不祥的悲鸣。刹那间稚儿猛然变得高俊修长,以骄傲的姿态俯视着千军万马,一身黑色军服随性敞开领口在风中猎猎飞扬,银发下俊美的面孔已显出阳刚的轮廓,金色的眼睛狠狠注视着什么,如同猛虎紧盯着猎物。
景仲曦就在这噩梦的尽头惊醒过来。
“树恒!”
他惊呼一声弟弟的名字,这位首领已经很久没遇到如此狼狈不理智的时刻了。然而他已经等不到景树恒,弟弟带兵驻守在上游的山地间,正在觊觎着通向首领宝座的最后一步。而景仲曦更加万分懊悔的是,自己的精力和体力竟然已大不如前,以至于行军征战才一个月就会疲劳得再办公桌前睡着——曾经的他,可是带领景氏精兵横越草原一星期不眠不休,直捣越氏王都的啊!
景仲曦不得不认识到,自己的身心开始走下坡路,正是从764年程仪谋反后开始的。为了自己的权位稳固,他竟不惜谋害亲弟弟,不料弟弟最后活下来了!从那时噩梦就开始了,先是愈加变得喜怒无常的脾气和变本加厉的沉迷酒色,这一切都严重损害了他作为首领的名声,导致民怨激烈,最终引发反叛军的活跃——而反叛军的活跃使景氏元气大伤,又导致了他愈发焦虑无助的心情,更何况,至今他还没有一个亲生子女!
景氏会在自己手里遭到灭族的厄运吗?景仲曦竟然会在噩梦中萌生出这样的想法。或许旁观者会以为,景树恒还可以留下子嗣,而且他有能力成为首领,如果要让景氏长久繁荣地延续下去,让同为王族嫡子的景树恒来当首领不就行了吗?
而这正是景仲曦绝对不允许发生的事情!已经坐在上面的至尊高位,当然不是任何人允许夺走的!哪怕是自己的亲弟弟,那个宁愿帮助贱民也不愿服从长兄的不肖子!
景仲曦是不会把胜利果实拱手让给对方的,血液里长年种下的戎马生涯的嗜血因子,使他不可能在敌军面前低头。正如景树恒是景树恒,必然踏上那条野心的不归路,景仲曦毕竟是景仲曦。
“这是背水一战,不过,我已经发现敌人的弱点了。”在正式会议上,景仲曦一上来就直截了当进入正题。
然而现在,顾牧芝早已作古,没了钱拓和羊赋,良好的接收器又少了。人们议论纷纷,也没有一个准确的猜想,管宏依然一脸会意地示意首领。
景仲曦依然没注意到这个坐在边角的人,自顾自开始发话:“我们有沙洲,水陆配合,克敌制胜。”
这话虽然说得不甚清楚,但众人还是纷纷寻思起来。景仲曦继续发表着构想:“暴民急着追求胜利,他们的补给不会撑长久。先用一支先锋队把敌军往下游赶入沙洲的埋伏圈里,利用河边的山石地势作掩护,就算前方中计,后方的暴民也会因为看不清情况而继续过来受死,就在这段时间内,我带另一支从暴民背后绕行,直到把他们全部包围剿灭。”
他说完,又咂嘴寻思:“也不用全部剿灭,按景树恒的脾性,他会跑在最前面,只要把他本人处死就可以了,剩哪条胳膊哪条腿都尽管呈给我。”
管宏在瞬间脸上冒出冷汗,这话说得太残酷阴森。虽然他自己的构想也是利用沙洲的地利施行迷惑,但他觉得此时的景仲曦已经快要疯了——精神面貌上,早已不像是平日里威严的首领大人。
他就在这战战兢兢的沉默憋屈中苦熬着,似乎想起了自己少年时的辉煌和曾经的大志。不过景仲曦突然抬起头望向他,打断他的走神:“管宏,明天作战时,你作为先锋,整队出发。”
因为受宠若惊,管宏在那一刻还是全身一颤,马上回答:“是!”
“这是一个重要的任务,希望卿能努力完成。”
管宏一句一个点头哈腰:“一定不辜负首领大人希望!”
散会以后,当他独自步出首领的大营走向自己处所时,那一刻他苍白的脸上发出些微冷笑。
“你会成为英雄,在史书上留名。”
英雄?十几年的苦苦磨砺,只不过把他折磨成了一个处处谨慎涎皮赖脸的奴才而已!管宏突然感到一种恶心得想吐口水的冲动,为自己的所有一切。
然而就在这时,他听到营帐另一头传来几声窃窃私语:
“怎么过啊,这星期的粮全没了。”
“嘘……我听说,就是最上面那个狗大人,这几天把军粮全部换酒肉了!”
“那些人饮酒作乐,我们这些小兵饭都吃不了!”
“嘘……声音再大点就杀头啦!”
因为长期行军和宁邺的重创,景仲曦率领的军中,尤其在大贵族中间弥漫着末日到来的不祥气氛。这些贵族本来就不乐意离开王都这么远,如今接连败绩,眼见着大势已去了。为了麻痹这股哀愁压抑的气氛,他们在军中饮酒作乐,疯狂地克扣底层军士的粮饷。也就是说,景仲曦现在不但底层民众的拥护得不到,底层军士当中人心也已经背离了。
管宏的想到这里,默默叹一口气,他记起已经不在这里的战友——钱拓,如果有他在,也许能阻止景仲曦急急往亥城南下,而采取困死反叛军不战而胜的方法吧。但现在没人阻止得了首领大人,战况已经到了这一步无可挽回。
“据说,那么多的民众,全是因为王府的压榨,过不了日子才造反的。首先唤起他们意识并鼓动组织的,就是三公子大人。”
一片真正为民众施行仁义的土地,看来是不可能由景仲曦领导了。
管宏在那一刻仿佛整个人都振奋了起来。釜水正在耳边发出阵阵怒吼,仿佛历史大潮的召唤,用无比的荣光指引着浑浑噩噩的芸芸众生。
东方历773年九月十九日凌晨,天还刚刚擦亮,反叛军就已经开始了行动——他们并未走大路,在景树恒的亲自指挥下,两千个武艺高强的精兵全步行往山崖小道里钻。
“快跟上!”景树恒走在中间,在密林藤蔓间带队穿梭。之前就询问当地的农民找到了这条捷径,景仲曦安营扎寨的主要位置也探到了。那接下来,自己要带人速速赶到那里!因为行动要求人数越少越好,但景树恒精心挑拣的这两千人,总让他想起了远远优于他们的越旦和中行彦,然而一切已经过去,他自己的战争还没有完。
“听好了,行动的时候努力保护自己,争取尽可能活命!”这是景树恒一如既往的命令,同时下意识触摸自己随身带着的共鸣器开关。虽然他已经欠下了无数血债,但大概是为了弥补宁邺一战的惨重损失,依然深切地祈祷着能少一个牺牲者也好。
所以这次,景树恒的计划里要打一场最少流血的战争。
“三公子大人,看得到了。”前面的小兵提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