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有着白皙细致比女人更美丽的肌肤,金色的双眼,和随风飘扬的如绢丝般的银色长发。他那双眼睛,虽然没什么锐利的锋芒,但却清澈冷静得清晰一览无余地倒映着自己。
多么丑陋的自己!
只见那人向自己缓缓走近,笑容温和纯明:“我想建立一片土地,一片仁爱的没有谎言的温柔土地。”残像猛然间被打碎了,眼前出现的是自己的部下热血沸腾的面孔:
“三公子大人,我们不需要您的高效方法!我们需要讲道义讲良心!”这是现世里的真相。
“不要!”他在心底听见向过去的自己求救的惨叫声。
“如果我真的有罪,那活在这片土地上,就是我的惩罚……所以,我要活下去!”15岁的景树恒如此认真地说道。
闵达染血的尸体倒在他眼前。
从那一天起,世间再也没有“景树恒”,只有“焚瑄”。
为了长兄的不知名的野心与权力,他牺牲了自己——人们都这样传说着,赞美包围了永远封印在记忆里的过去。
但是,他还活着!他还发誓着,总有一天活给世人看!
如果,天一定要让他活下去的话。
活下去。
花阁的走道里,杀喊声四下响起,手里寒光闪过,霎时间血溅如同飞瀑,迷离了满园海棠。剑不断挥下去,一个对手倒下,另一个对手倒下,层叠的尸体堆里,活着的自己满手殷红疯狂地挣扎。
直至白骨累累,直至用嗅觉里的血腥的气味确认到:自己还活着,而别人已经死亡。
杀人,抑或被杀。
漠城的粮仓燃起熊熊大火,吞噬了惨淡的夜幕,映进银发青年金色的双眼。
焚瑄说着,猛地抬起头,金色的眼睛里闪着奇异的光芒,他仰天干笑几声:“呵呵,是的,他们只知道吃饭,也只会仇恨不给他们饭吃的人!但这是可以由我掌控的!看着吧,这把火过后,我们再也不用担心民心向背的问题了,而且,我们将拥有更强力的支持!”焚瑄说完,阵阵狂笑从口里倾泻而出,阴惨惨地回荡在城头上。随即,他神情扭曲着,咬牙重复道:“对!如果想吃饭想活命,就只能这样做!只能全部毁灭掉!”“只能毁灭掉啊!”为不正义而正义,抑或为正义而不正义。
而今,是吞并掉茶氏。
是他,利用自己的存在阴谋挑起茶氏内讧;是他,采取佯攻慕容氏的骗术蒙蔽敌军不宣而战;是他,用假和谈的手段将茶镜漪骗来后逼致死地——用最快的办法打破阵型,再擒杀指挥官,这是最便捷有效的办法。
然而此时,眼前走来无数的人,男女老幼,衣衫褴褛,流血满面地对自己微笑着,一步步靠近。
那是九年前在淮城“救”过的百姓!一个个向他伸出手,如同索命的鬼魅,声声呼喊着:
“救救我们……”“救救我们……”面孔转而换了无数景氏的军士们:
“三公子大人……”“三公子大人,您这样做是不是太卑鄙了?”“大丈夫堂堂正正战死沙场,是军人的无上荣光!”“我们不需要您的办法,我们需要讲道义!”“我们不需要您的做法……”“我们需要仁德和诚信!”“吵死了……”景树恒全身剧烈地抖动,发出一阵欠缺活力的阴惨笑声,“仁德?仁德能值多少人命?”可是,他还记得啊!
他还记得,曾经有个少年,坚定地发着誓:要建立一片没有谎言的温柔土地,一片所有人能幸福的土地!
那个少年,是曾经的自己。
有记忆流泻进来了。
来自多年以前的遥远记忆,此刻正无比温暖地穿过寒夜,迎接着思绪的黎明。
“我也是呢。不过你太年轻了,要多加练习啊。”黑发红衣的女子,美丽倔强的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我叫云珏,在慕容氏当过军人哦。你叫什么名字?”“焚瑄,喜欢我就说出来,你走哪里,我就跟哪里!你难道没勇气负责任,接受这份爱吗?”“焚瑄,你要到处飞,我真的担心哪一天会跟丢了,抓不住你了呢。”“云珏?”景树恒望着那美丽的黑发黑眼的身影,尔后冷笑。
不,你早已经不在这里了,因为我……破旧的裹尸布猛地揭开了,红色的衣衫上,大片的红色血污,营造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艳丽的调和。
她双眼紧闭,在苍白的脸上,染着点点血迹,从未像现在一样,圣洁,安详。
梦碎,永诀。
眼前换了又一张面孔,胡子拉碴瘦削的脸上用期待的目光注视着他。
“藤风?”“忘不了夫人吧?”不会忘。
“那,你曾经有着怎样的理想……不,现在也有的理想,不会忘吧?”不会忘!
“云珏,已经没事了!”
失去你,我已经从绝望的深渊里,救出了我自己。
因为,那是名为“希望”的温暖的火焰,事到如今,我也只剩下希望了!“失去了至爱的人,还有希望可以取暖。”
但是。
如果,当梦与希望也已经脏掉了呢?
被自己这双手,给弄脏掉的时候……当一直坚信不疑的东西,亲眼看到被歪曲否定的样子;自己的这副精神和心智,还剩下什么呢?
七月二十五日,景树恒率领的大军终于抵达王都齐昌。与萧条惨淡的旧茶氏王都形成鲜明对比,景氏的王都沉浸在一片胜利过后的欢腾之中,首领景仲曦亲自在王府门口迎接大军凯旋。
“景树恒,太好了!就这么快把茶氏给灭了,你真的给我带来了莫大的惊喜啊!”景仲曦一见到弟弟,立即亲密地迎上去,兄弟拥抱在一起。
“长兄,我只是按照你的决策去尽力实施了而已。”景树恒的态度很恭敬谦卑。
“哦,对对,我的决策。”不用说,景仲曦这一次还是很会捡便宜地占掉了大部分功劳,不过的确有一部分间谍和使臣都是他亲自派的。而且他还把终于经过劝说,来到他麾下工作的景源蚀作为人质送到了慕容氏(配合丰厚的礼物),保证了景氏佯装攻打慕容氏的剧本的顺利进行。
“不过,没有你的强力执行,不可能取得这么好的效果啊,不到半年灭亡一个大领主,史书上会记下光荣一大笔的!我今天会设宴款待,告诉景氏的人,谁才是我们真正要信赖的男人!”“长兄。”景树恒轻轻摇头,“我远征回来,真的很累了,能让我休息一下吗?我……不习惯宴会。”景仲曦的神情,是作为兄长的关切神色:“唔,也难怪,看你脸色都没以前好了,真的很辛苦吧?长兄不为难你,你去自己的房间休息吧。”当重新回到自己的房间,他并没有兴趣搭理新的宠物,径直仰面一头栽倒在床上,的确有一种逃离了的快感。
但是,随之而来的苦涩滋味,又该何去何从呢?
景树恒想起了曾经,他隐姓埋名,在外面经历着贫穷与疯狂信仰的时光,为什么那时的条件很苦,精神却振奋百倍呢?是因为,心中怀着坚信不移的希望吧!而当希望真正开始在眼前展现出轮廓时,为什么又犹豫于它真实的丑陋模样?
他想起马德多年前说过的话。当然他不知道的是,马德已经成了他阴谋攻打茶氏时一个牺牲掉的卒子。
“是的,所以刚才叫你不要看!但现在,你已看到了,没有办法!茶氏的兵,是最强的兵!因为他们不怕死,只知道疯了一样向前冲!就是你看到的,这是事实,这些毒品可以把他们带进幻觉,感受不到死的恐惧!因为没有人愿意死!但如果没有人去赴死,就只会有更多的人死!听着,你也一样!但是,你很勇敢,活下来了!”眼前浮现出茶世泊少爷的残像,金丝眼镜后面温和痴傻的笑容:“啊,焚瑄,你来啦……”“你完成事情还有点办法,虽然手段不是很光彩。”那个人,已经化作墓碑无言地立在旧茶氏的土地上,而自己的手段,岂止“不是很光彩”?
景树恒不禁从喉咙发出一阵绝望的冷笑。
对,自己,只不过也是为生存所迫而已!到现在,还没有结束。他要为身后阴谋觊觎的长兄,和尚未完成的统一神州的愿望,奋战下去……突然有人走进来了。虽然她向来走路不出声,但熟识的景树恒还是感觉了出来,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瞬间恢复了平日里正常的精神状态:“什么事?”越旦走到他跟前,似乎留意观察了他好一阵子,尔后伸出苍白冰凉的手,递给他一支笔。
纸条藏在笔的墨水管里,要浸满墨汁才能显出寥寥几个密码。不过这一切对景树恒而言已经足够。他对那女人点了点头,走到书桌前开始写字,问她是否观察到了长兄有何打算。
越旦平静而简短地回答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