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树恒警觉地注意着四周,只见目光所及处,己方的部队正分成小股迅速散开,每一股攻击、防御、长短兵相互配合,如同机械操作一般精准,转瞬间已经形成了一道铜墙铁壁。他内心不禁暗暗赞叹:果然是顾牧芝将军,指挥的水平十分了得。
当然,此时他并不来得及多想顾牧芝会对自己干什么。金色的眼睛,正只顾注视着前方的态势。他站在高处的一块巨石上俯瞰己方的阵型是否严密,抓紧缰绳,一心只等慕容绅来投他的网。
而顾牧芝,从刚刚开始参战的一刻起,就在时时注意着袭击景树恒的好机会。可惜一直没找到,景树恒一直与己方的军士紧密连接着,武器紧握在手里,丝毫不见落单触碰的机会。顾牧芝不是没和他交手过,也深知以景树恒的实力,正面单挑不可能迅速取胜。那最好的办法,便是用堂堂正正的名义让他死!
那就是,被敌军所杀!
顾牧芝想到这里,圆睁着双眼望高处那俊美的年轻人,狠命咬了咬嘴唇。他想这可怪不得他,自己只是在执行首领大人的命令而已。
不过在这一时候,景树恒和顾牧芝,有一个迫切的想法倒是相同的,那就是赶快遇见慕容绅所率的敌军!
而问题就出在这里:当阵型早已排好不给敌军以偷袭的机会,专注地预备了一个时辰后,怎么还不见敌军的影子?
景树恒竭力压住内心焦躁不安的好战的火焰:现在还不能掉以轻心,说不定下一刻慕容绅就出现了。
但是,这样等下去的出路在哪里?
“三公子大人。”顾牧芝终于忍不住了,过来进言道,“鄙人认为这样等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如早点主动去遇敌人。”景树恒一听,马上想到的是回绝:自己不能为了求胜心切而疏忽半分!但他内心此时也多了几分迷茫:如果不遇见敌人,现在所做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他侧过脸望这个长兄重视的良将。凭这个人刚才统领阵型的精湛技艺,对他的意见就不得不多加考虑。景树恒手扶着下颌寻思一小会儿,决定了一个两全之策:“那就这样,长蛇形散开,往顺时针环绕突袭!”他所说的顺时针环绕,正是指离景氏军此刻的位置最近的一个山头。用长蛇状的方式一圈一圈散开,在这同时外圈变成攻势,内圈担当起防御,保证先头部队的突进和猛攻。而且这样做,可以同时避免地方从其他方向赶来的袭击。景树恒兴致勃勃地构想着这个主意,在和顾牧芝一道向长兄请示批准后,便一声大喝下达了命令。
一圈人马从谷地盘旋直上,开始是狭长的一股,接着都变成了适合突进的锥形阵,密实地向山上压过去!
“全速前进!”景树恒在马上呼喊道。前方来报,已经看得见慕容氏的敌影了。景树恒踌躇满志地点一下头,立即命令眼顺时针方向冲上高地,目的是以出其不意之势突然向上,袭击敌军的侧背。
“冲啊!”之前憋闷了多时的景氏军,终于等到了翻盘的一刻。尤其是景树恒所率部,在之前还没怎么嗅到血腥气。此时压抑的杀意全部宣泄出来,一齐涌上高地!
“冲啊!”“杀!”呐喊声一浪高过一浪,全向目的地扑过去!
景树恒跟在己方的身后,精致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微笑,就在他金色的眼睛一意投射向前方的敌军的刹那间,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左手上突然像被咬了一口,瞬间刺痛袭击了整个人。
“呃!”景树恒猛然侧过头,手上已经飞来一箭!殷红的血液正大片涌出,瞬间染红黑色的军服。
“三公子大人!”有己方的人惊恐地大叫起来。定睛一看,只见箭支如同急雨,尽数从上方的目的地飞过来!
比手上的外伤更震撼的,是心头猛然一沉:又中计了,那个慕容绅!
又有密集的箭飞过来。“唰”一声,景树恒奋力拔起剑,迎面削断了其中一根,竭力大喊道:“不要惊慌,按阵型撤退!”但全军的二把手已经负伤,怎能不慌乱?景树恒一面用右手拨开迎面的箭支,一面指挥部队败走。血在左手上汩汩冒出,滴落在脚下的岩石上。耳边传来己方的惨叫声,凄厉直入神经中枢。
不行!但现在,他还必须挺住!景树恒强忍着痛,敏捷地一回身,剑又纷纷被打落下来。目光所及之处全是中箭的军士,哭号叫骂着,个别勇敢的还拿着武器向前冲,全被如雨的箭支挡回来,直到倒下。
“已经败了……”景树恒已经微微喘气,恐惧和失落正急速咬住了自己,但现在,他还必须活下去!
眼前全是来自上面的箭支,但现在,敌人在哪里?
到底在哪里?
“三公子大人!”
有忠心的军士赶过来,想为他掩护撤退。景树恒左手上还在冒血,交错流下,在手上结成一张艳红的网。他粗暴地挥了挥这只血手:“不要过来!撤退!”已经够了!再也不要损失一个人命了!
山坡之上,冲上去的是一队装备齐整斗志昂扬的队伍,下来的却是一团溃逃的残兵败卒。人们惨叫着,踩踏着倒下的同伴,如同失控的猛兽般冲出一条逃生的通路!
每个人都拼命保护着自己的生存,直到挨到对方把箭放完,或在这之前被箭射中,到此结束。
景树恒自己也渐渐后退,马已经中箭数支了,也发出凄厉不甘的嘶鸣,声声震撼着这片染血的山谷。一片惊惶逃命的人群中,只有一个人选择了反方向,而且,那个人正急速地从后面接近景树恒。
顾牧芝是在发觉前方中计后赶到的。
一路见到全是伤亡,惨象无数。他仿佛中邪一般,两眼直直瞪着前方的目标,不顾惊讶的部下们,朝高地赶去!
“将军……”因为顾牧芝平日里体恤将士,此时跟着他的人,都禁不住担忧地叫着。
“怕什么怕?赶快救援三公子大人!”他大吼一声,随即一打马鞭,带头奋力向前冲去。
银发的年轻人,已经退到了下方,离自己越来越近了,顾牧芝直直地盯着那美青年的身影。虽然左手中箭负伤,但他还未露出颓势,正指挥着己方退下来,想把损失降到最小。
而他现在要做的,便是补上致命的那一箭!
箭在弦间,来回摇摆着寻找准星。顾牧芝圆睁着眼,只有景树恒黑衣的背影,渐渐清晰,放大。
“怪不得我。”顾牧芝在那一瞬间自语道。
如果完成了任务,他会重新获得重用!就是这小子,在齐昌的郊外让他吃了苦头,在首领面前蒙羞!仿佛公孙钦正直和蔼的面孔还浮现在眼前,令他在瞬间想到,是不是该为了大义而放下手中的弓箭。然而天已经不给他多余的时间。视线里,景树恒猛然回过头!
从一开始,他就担心顾牧芝捣鬼!
箭刹那间从弦上飞出,下一秒,景树恒整个人震动了一下。那是他伸出左手,在空中抓住了那支箭!
金色的眼睛里,锐利的寒光霎时间迸射出来,在渐暗的天色中直直朝着顾牧芝。
不对……他竟然在刹那间,不希望眼前的人死!那是他这辈子第一次知道“大义”这个概念啊!公孙钦还和他约定着一些什么啊!
顾牧芝就在这一瞬间犹豫了一秒。
一声闷浊的声响,几声闷浊的声响,顷刻,顾牧芝的胸前已经布下了好几支箭。
将军没有发出惨叫,驰骋沙场几十年的石墙般的健硕躯体,就这么直直地栽倒下去。暮色下的山地弥漫着凄凉的血色,漫山柔软温热的尸体里,一个躯体如同崩坏的土石般滚下来。
景树恒呆望着眼前的一幕,他的左手中,箭已经投掷而出,整个小臂已经成了艳红的血色。
“将军!”山谷里,传来小军士带着哭腔的大喊。
顾牧芝头枕着草木和土地,眼前已陷入更加幽暗的暮色里,一点一点地变黑,变黑。他依然圆瞪着两眼,往头顶上的天,和眼前的少年。
“快走吧,活下去……”他用最后一丝力喃喃道,抬起剧烈颤抖的手掌。每一个希望军士活命的将领,都会说出这句没有新意的话。
“不,将军!军医马上来了,送你回去!”“那个十几岁的少年兵,已经泣不成声,”“将军,您还要会齐昌带我们啊!”“走吧。”顾牧芝的声音更加微弱了,“你爹娘把你交给我,要你活命,要你获武勋当官,不就行了……不就……”“将军?请您再说一遍!”少年没听清那最后的话语,扑上前去大叫道,“请您再说一遍!——”顾牧芝将军已经停止了呼吸。天色渐暗,血流成河的山谷里,草木无声祭奠魂魄。
“老实招来。再问你一遍,当时那上面到底部署了多少军力?”营帐里一片肃静,坐在上坐上的银发青年,手上还裹着绷带,金色的眼睛里掩盖不住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