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治行默默玩味着,不过他也懒得把这些事讲出去。此时只是平静地走出卧室,思量着该叫一个仆人过来,把地上的那滩垃圾打扫了。
景氏的王族,在一百多年新兴的历史里一直严守着家训——艰苦,勤勉,修养,尚武。
二公子府里,这一天传来抑扬顿挫的歌声:“天地无穷极。阴阳转相因。人居一世间。忽若风吹尘。不愿展功勤,轮力……”(恶搞自曹植的《薤露行》)当然,这个人的德性,则离曹子建差得有点远。
一只纤细白皙的手,在半空中轻摇轻晃。那手指五指都惊人的细长,骨节明显,一看就是弹琴的好手。而此时,那手上晃悠悠地捏了一支箭,悬吊吊的,几番对不准地对了对准,“啪”一声投射出去。
箭顷刻应声栽在地上,不满地滚动几许。离它目的地的投壶还差几分。
景源蚀瘦削的脸上露出无奈的笑容,摇了摇头。
之所以会在这里一个人斟酌着投壶,是因为刚刚又被景仲曦的使者训斥了一顿,心情不大好。好像听说是又要打仗了,大家都在准备,自己一个人身为王族却无所事事。的确,论剑读书,他兴趣寥寥;喝酒投壶,他全不是专长。同景承晔在王府里的标签是“疯子”,他在王府里的标签是:废物。
景源蚀很淡定地笑笑接受了这个处境。此时他站起身来,离开屋子,朝自己府第的后花园走去。这位二公子对个人生活的讲究,介于景树恒和景治行之间的中间值,但他却因为每个月的大额开销而经常被景仲曦极其手下训斥。原因就是他经常购买的古董和艺术品,以及这满院子的名贵花卉。
外面春日的阳光正好,照着满院子香气扑鼻芬芳一片。景源蚀的花园经过了精心的侍弄,不同习性不同适宜土质的品种,都能在此找到合适的安身之所。他目前最大的愿望,是移栽成活一种茶氏南部特有的热带品种,为此整天忙活得不亦乐乎。
看到花心情就会好,景源蚀微笑着哼着歌,当然他不是松炉那样的五音不全,声音很抑扬很动听,连同光鲜时髦的穿着,标准的音乐达人范。
“哟,又在弄花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景源蚀回过头一看,这人比他高出一大截,蛇皮的头箍格外显眼,动作张扬地两手交抱在胸前,不正是景治行吗?他连忙招呼道:“景治行,太好了,你来了。”景治行望着二公子无神的双眼沉吟几许,还是开口了:“听说了吗?首领大人准备和慕容氏打一场了。”“啊,听说了。”景源蚀连忙点头承认,反正不管他的事,这一点都已经习惯了。
“好歹你也是景氏的公子,也不年轻了,真不想考虑自己可以做什么吗?”景治行直截了当地发问,偏着头抬起棱角分明的下颚,观察对方脸上的表情。
“我……我,我不是被认为是废物吗?而且,我也不懂怎么打仗,怎么敢随便扰乱长兄的尊耳呢?”景源蚀立在原处傻笑。
“当我没说。”景治行摆摆手打断他接下来的话。接着他还是陪景源蚀聊了一些熟悉的话题。只要好言鼓励几句,就能令景源蚀惊喜加感激万分。
“嗯,景治行,下次去给长兄说,让我凑够钱再买一个青花瓷古董花盆吧。”景源蚀哀求道。
“行,行。”对方有些不耐烦地应道。事实上,按景治行的风格,这句承诺的保质期不会长于十分钟。
景治行之所以会来看望这位无人问津的废物二公子,主要还是因为幼年时的缘分。景源蚀比景树恒长一岁,但无论是相貌还是聪颖资质都远不如后者,又是地位低贱的庶出,在家里老是像个挨白眼的可怜虫一般。但景治行从小护着他,总觉得景源蚀若是换一种出身、不用被套上景氏王族的枷锁的话,或许早就是另一番光景了。
景治行就默默想着,从二公子府里出来。不过无意间一看时间可不要紧:首领召集开紧急会议说要事要商定,如今快迟到了!
他先是哑然一秒,随即深呼吸一口,即刻以光速奔向首领府。
还好到达的时候会议还没正式开始,但人已经坐满了。景治行注意到这次场内的气氛有些异样,看了半天才发现原来是多了一个平日不怎么露脸的人。那是三公子景树恒,一声黑色的制服,坐在景仲曦身边的王族上座上,但略略靠后,整个人的存在很低调。
然而,任谁都知道:只要那俊美的年轻人坐在那里,四周立刻有一种无形的气扩散开来一般,令人不得不注意到他。如今他已经过了七年的平民生活和一年半的软禁折磨,但还是没有褪去光芒,只是那金色眼眸里似乎又深藏了其他什么,令人觉得他整个人又变了许多。
景仲曦迈着有力的步伐走过来,在最高的上座上坐下了。顺便示意了身边的景树恒一眼,银发青年随即温和地笑笑,马上和其他臣子一样起身行礼。
“树恒,你不用。”景仲曦淡淡地抛下一句。随即换了首领大人的威仪态势,开始主持会议。
“大胆的慕容氏,看来是想要和我们打一场了。”景氏的首领抽动一丝冷笑,“真的这么想见识我们的实力么?”有几个武官似乎相视露出轻蔑的微笑,文官也窃窃私语起来。景树恒靠着椅背双手交叠在胸前,金色的眼睛睁眼望长兄黑色的魁梧背影,并不打算发言。
“首领大人。”突然响起一个沉稳的声音,望过去是一个高大俊逸的男子,“容鄙人谏言,有没有用和平方式解决问题的?”景仲曦饶有兴致地点点头:“是值得考虑。”他转过眼:“景树恒,这是你第一次参加正式会议,把你准备的报告出来吧。”景树恒立即顺从地站起身,开始叙述长兄授意准备的有关资料。
慕容氏的现首领慕容绅,今年24岁,只不过一个既没有天资禀赋也没有任何作为的年轻人,因为父亲早早意外战死而继承了首领,当时还年仅21岁。而这个人管理慕容氏的时候,能力也是相当不济的。不但无法约束子民按照体制有规有矩,还放任他们扰乱边境治安,给茶氏和景氏带来大麻烦。不过,慕容绅这个人并没有多大的首领实权。由前首领慕容广的旨意,现在把持慕容氏的治理大权的,是他的堂兄慕容谦。
“所有不好的高效的政策,全是慕容谦下的;所有愚蠢的不顶事的政策,全是慕容绅下的。”这片土地上有如此一语中的的评语。
其实当景树恒通过长兄手下的“帮助”整理这些资料时,他本人是怀有诸多疑惑的:他当然无法忘记这个慕容绅,因为记忆中,是那个人在三年前茶氏——慕容氏大战上摆了他一道,阻止了茶氏的完胜。令景树恒初战受挫的对手,在他年轻的心里多少怀有一种旺盛的挑战欲。但如今得来的资料里,慕容绅这个人的名声,原来也不过如此?
景树恒感到有些疑惑。
不过他只是按长兄的要求找到了所有该找的东西。等景树恒平静地报告完坐下后,众人瞥见景氏首领的脸上,似乎露出一丝自信满满的笑容。
“众卿听懂这些话里的含义了吗?”他以首领的威严发问道。
大多数人一头雾水,其间还是有好几个听懂了,以期待的神色注目首领大人,并没有发话的意愿。
“慕容氏表面上的首领是慕容绅那小子,事实上,则是他的堂兄慕容谦。”“意思是,直接讨伐慕容谦这个人,更容易解决问题?”有人禁不住发问道。
景仲曦有些不满地转过头:“景树恒,如果一个一直被长辈摄政的年轻人,在少年时未有过任何建树和好名声,突然让他参与政务的话,结果会怎样?”景树恒温顺慢条斯理地答道:“会根本不懂政务而处得一团糟,长兄。”景仲曦随即面向众人:“听明白了吗?我打算发出邀请,请慕容绅来谈判。”“难道?”公孙钦在底下倒吸了一口凉气,幸而位置比较远没有被发觉。也有几个重臣跟着发出唏嘘声,首领大人果然会不择手段。
“是的,趁着慕容绅那小子还没搞懂状况的时候,把他邀请过来和谈,然后恐吓他交出我们想要的利益,在合约上签字。当然,如果他不从,到时再软禁起来作人质、向慕容谦威胁也不迟。”显然,作为一个摄政的王族,慕容谦若是放着慕容绅这个正统首领见死不救的话,必将造成众人的怨怒,所以他会为了自己的名声而答应景氏的条件。即使他不答应,慕容氏领地里也会掀起内乱,那无疑是让景氏渔翁得利。
但是,这哪里是和谈?这分明就是威胁着拽进鸿门宴!有人惊恐地发出呻吟,但景仲曦双眼微微扫视,随即又鸦雀无声了。“有什么不讲道理的吗?”
我是在诚心诚意地准备和谈,正式的官方文件,正式的礼遇,正式的签字仪式。不过对方是否接受,就由不得他们做主了。不然除非再动用武力。景仲曦的话掷地有声,阵阵回响在会议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