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成了一个沿着铁轨跌跌撞撞，跛着穿一双高跟鞋的脚一路被石子绊得踉跄的女人。风刺透了她被旗袍包裹的瘦削的身体，令她不由得嘲笑自己，怎么跟一个舞女没有任何区别了呢？
她这个境地的女人，大抵都跟一个舞女的境遇差不多，一样的失魂落魄，一样地顾不得脸面。
姑姑又会如何品评，会作何感想呢？此时已不想过多跟她解释、辩白。一切不言自明。而且，旁人的话也再没有什么意义了。有的只是一个选择。让他在两个女人之间去做个选择。对他来说会很难么？问一句你爱她还是爱我，难道是问不出口的么？
如果真的说不出口，那也是恍然中预料到了事情的结局，或者是由于根本没有自信，没有把握，总之手中没有握着一颗必胜的筹码。
她不得不承认她输了。输给了感情，输给了自己的眼光。他有地位，有学识，有自己想要的一切。但他不再是她设想的那样专属于她一人。最起码不要再去娶任何别的女人。难道这点都做不到么？
1945年5月，胡兰成辗转回到武汉，可是刚到8月，日本人投降的喜讯于他无异于是个末日宣判。据说蒋介石朝汪精卫的尸体上又开了枪，那么他胡兰成的下场呢？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结局，于是万般惊恐，也不知小周最后是怎样被他安顿的，总之后来下了狱。可他自己，实在是比汪精卫够机警，也比汪精卫更懂得不需要信奉内心的任何东西。他逃到了浙江，为自己取了个化名叫张嘉仪。有幸他娶过爱玲为妻，这时可以心安理得地谎称自己是爱玲祖父张佩纶的后人。
想想张爱玲的外曾祖父李鸿章，和祖父张佩纶，一生的名节虽称不得百世流芳，也还是没有什么污点可以让后人抓住小辫子，但谁能想到竟被汉奸胡兰成所利用。
张爱玲是他的一张牌。小周没有牌给他使，所以牺牲了便牺牲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即使他后来如何表白自己的痛心疾首，还是无法补偿又一个女子为他付出的代价。
而他还有另一张牌，就是诸暨斯家。
前文提到过，胡兰成高中同窗斯颂德在他们年轻时，曾许胡兰成在自家客居了一年。只因他对斯颂德小妹有意，似乎为斯家人察觉，所以才被礼貌地请出了。而如今他又去叨扰，斯家还是照常以礼相待。胡当年客居之时，斯家老爷，即斯颂德之父，就已离世，所以斯家一直是女主当家的。而斯颂德小妹的母亲，乃是他的庶母，名唤范秀美，比胡兰成大两岁。当初胡看中的是范秀美的女儿，可如今，使尽浑身解数急于脱身的胡兰成，不得不将秀美做了自己的又一颗棋子。
乱世错离之中，斯家人倒是应了所谓“患难见真心”的俗话。不但容留胡兰成，还怕他不安全，为解燃眉之急，安排他去范秀美的娘家暂避一时之祸。范秀美在送他前去的路上，就被他盯上了，而且还就范了。后来胡兰成回忆说，他当时在困窘危难之际，与秀美结为夫妇，实在是有利用之意，因而坦诚自己并不是老实人。这个借口倒也恰如其分，但想一想，既然斯家已经为他安排好了如此周全的藏匿之法，即使他不与秀美有上一腿，也未必躲不过这一劫。但也许他当时考虑，如果自己做成了范秀美的夫婿，两人以夫妻相称，被秀美娘家的左右邻居看在眼里，定然不会再生什么疑惑，即使有人查到，大家也都会一致认为他是范秀美的丈夫，而且她也会因为这点夫妻的情分，尽力保全他。看来，胡兰成的解释不是没有道理。他的间谍功夫不知是不是在汪伪政府任职之时习得的。
胡兰成果然机警，就这样利用了范秀美，不但得到她的照顾，而且也为自己的身份找到了堂而皇之基础。后人责备他忘了还在狱中的小周，也忘了张爱玲，可是对他而言，如果这点功力尚且没有，更别谈他日后能东渡日本，而且在那里居然人缘不错，得以善终。想来，胡兰成除了追女人出色而外，倒颇有些其他造化。其文其人，时至今日仍有人不顾其小人品行而悉心揣摩，加入自己喜爱的作家列表。怪哉？悲哉？
大约过了五个多月的光景，到1946年2月，张爱玲不顾初春的严寒，一路寻访胡兰成到了温州。谁也无法想像她这一路是怎样的颠沛流离。近半年的时间，要忘记一个薄情寡义之徒该足够了吧？偏偏张爱玲是个专情而执著的女子。她不但忘不了胡兰成，而且原谅他，仍想要他在自己和小周之间作最后的选择。
张爱玲的世界，是只有她和爱人两个人的世界。她极其自然地保持了自己一贯的行事风格，天下大事无关痛痒，为情而生，为情待时而动，虽不至为情而死，却也为情而消沉彷徨。
但她的造访，显然并不被胡兰成领情。以他此时的境地，他更希望之前的一切人和事，都同自己暂时失去一切联系，也好摆脱素日政治上的干系。所以对张爱玲的出现，他是怨怒交加，而且十分惊诧的。以他的为人，又不会在言语上过多地得罪你。之后他说起这件事，用“超凡脱俗”来形容张爱玲，言外之意是，这样的事情，还是少做为妙，你为了对我的情爱，赶来看我，有没有想到会加害于我？所以他认为张爱玲这一举动十分不合时宜。这又增加了他们彼此之间的疏离之感。
爱如逝水，欲留还休
胡兰成眉宇之间显出一种不耐烦的怒态，虽然他极力掩饰，可躲不过张爱玲敏感的审视。他匆忙将她安置在小旅馆中，并没有领到自己的住处。这是毋庸多言的，因为他是在范秀美的娘家，以年近四十的离异男人身份而去做了这一段倒插门的女婿，怎么能再搅扰人家到更甚的地步？更重要的是，他不希望其他人怀疑他和秀美之间的夫妻关系。这才是他真正想要达到的效果。
爱玲的出现是要将他精心布置的这盘棋打乱，他岂能不显出愠怒之色？但此时得罪爱玲更是不明智的。虽然胡兰成素知爱玲沉稳忍让，但你不可能完全了解一个人下一步会做什么。或许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品行在那里隐藏着，如果来一个总爆发，在这危急时刻，可是不得了的。
胡兰成老谋深算，但爱玲心里只有自己的感情。她受感情的驱使，委屈着自己，也凭直觉感受到丈夫的冷淡，于是迁就地说道：“我从诸暨丽水来，路上想着这是你走过的，及在船上望得见温州城了，想着你就在着那里，这温州城就像含有宝珠在放光。”
有了她的兰成，就连一座素未谋面的城市，都仿佛被朱玉点缀着。这就是张爱玲。毕加索爱人的出现和消失，意味着他眼前一切画面的有色还是无色，而对爱玲而言，爱人的存在会使一座城，甚至整个世界，被打上有意义或无意义的标签，被视为阴霾遍地还是熠熠生辉。
久别重逢之后的夫妻，但凡丈夫是个有情有义的，此刻也多少会有那么一点感动的神色流露出来吧？但胡兰成一心想着怎么尽量瞒着爱玲，将她稳住。后来他承认，当时并没有感到什么惭愧困惑。后人品评，男人向来只懂得原谅自己，不想委屈自己。又有人说，女人爱男人，而男人爱自己。都无非是一个意思。
如果再解释一下，就是说，男人终归是要将自己凌驾于任何感情之上的。这还用得着怀疑么？如果是一个懂得愧疚的男人，就不会像走马观花一样换女人，更不会对不起这许多女人。
爱玲是带着一腔心事过来寻他的。而今被他安置在公园旁的小旅馆中，终日想着跟他见面，然后慢慢摊牌，看他如何打发同小周和自己之间的三角关系。
睹物思人，即使胡兰成不在的时候，望着窗外陌生凄凉的街景，和小公园上空愁惨的一片灰白的天幕，她也觉得此行注定是个虚空。
胡兰成倒也沉得住气，白天照旧到小旅馆会爱玲，晚上再回范家陪秀美。也不知他有没有告诉秀美爱玲的事，想必应该没有。即使有，秀美也会毫不见怪。因为胡兰成一个中年男子，如果说之前没有家室，那才奇了。江南深闺中闭锁出来的这么一个守寡的庶人，想来也是多年寂寞，不然怎么会这么快就搭上胡兰成呢？况且他当时大势已去，人困危局。解释起来只有两点因由。要么秀美这类江南女子天性如此，要么胡兰成功夫老道，在泡女人方面已经可以算是修得正果了。
这么评价胡兰成毫不为过。想一想日后的黑老大遗孀佘爱珍，什么场面没有见识过，不也是被他俘获，两人终日打情骂俏，插诨做戏地以玩弄张爱玲为乐么？而这之后，倒没听说胡兰成再有过同时搞三个女人的事迹。不免令人生疑。莫不是佘爱珍用枪逼着他，令他从此威风扫地，闻之丧胆了？或许有。再者，就可能是两个同样无道德底线的人在一起，真真遇到了纯然的知己，让年岁越来越大的胡兰成真正地把心收了回来，放到佘爱珍怀里捧着。
但生平对他最痴情的张爱玲的感情，于他而言没什么价值，味同嚼蜡，此刻只平添他的包袱。所以，他再没有了当初的连篇累牍的长谈。他们半晌无话，互相凝视，疏远的感觉弥漫在空气中，偶尔听一声牛叫，便面面相觑，始终挥之不去的却是感情疏远之后的尴尬踟蹰。
爱玲本不善言谈，而且一个已经对他持可有可无态度的男人，恐怕她再一味黏上去也不是办法，她也不是这样的女人。她凭女人的敏感，什么都知晓，却一样是慢着性子一日日同胡兰成熬着，煲这碗感情的稀粥，眼看就要柴尽断炊了。
她能感觉到。于是她隐晦地跟他讲：“今晨你尚未来，我一人在房里，来了只乌鸦停在窗口，我心里念诵，你只管停着，我是不迷信的，但后来见它飞走了，我又很开心。”
她的话中有两层暗喻。一是用来了又去的乌鸦祈愿胡兰成可以遇难成祥，塞翁失马。二来也是委婉地向他诉说自己的心曲：我这次来，是做最后的努力，希望你能领会我对你的这份感情，念在素日夫妻的情分上，早做抉择，在我和小周之间选一个，与你与我，还是与她，都有好处。
她跟小周是水火不容的，这是她对以后感情生活的定位。她原以为胡兰成走出的真是一段已无意趣的婚姻，奔向的是重新寻得的情感的彼岸，而她也不会让两人从此失了道德。可如今她还不知，除了小周，另有一人，已经同胡兰成相拥而卧，床笫共眠。她虽不是爱屋及乌，但这黑乌鸦落在心头，赶都赶不走。这次来的经费显然不可能是胡兰成支付，怎好再继续耽搁时日跟他缠磨？她是终究要落寞着离去的，而现在还不是时候，因为她对他毕竟还有感情上的依恋。
她同胡兰成一样，具备南方人的慢性子，等来的却是秀美的造访。秀美平日里也会跟胡兰成溜达着来到小旅馆，三人一起坐下来谈心的时候也有。然而爱玲终究没有起什么大的疑心。胡日后对此的解释是：都是好人的世界，自然有一种糊涂。他这个“好人的世界”，是相对于跟日本人和汪精卫打交道时的那个世界而言么？想必是的。他自由地游走于“好人的世界”和那个不言而喻的“坏人的世界”之间，进进出出，显得游刃有余。他算是个人精，无论在女人堆里，还是杀人不见血的战场上。
这日清早，在旅馆里，胡兰成与爱玲在床沿边坐着说话，他倚住床头，显然是有些不舒服。爱玲似乎没有察觉，因为他腹痛，但在她面前竟没露一点痛苦的神色。他们之间的问题暴露出一丝端倪，仿佛胡兰成在张爱玲面前，总要拿一些架势。也许是他们刚开始接触之时养成的一种惯性，他们之间是有距离的。胡兰成守着张爱玲的时候，似乎不能跟面对其他世俗女子时一样，神色安然地坦诚一切。他知道她很在乎，也愿意瞒着她，就连切肤之痛都下意识地不让她知晓，可见胡对她其实比别个多几分敬重和拘谨。
矜持和彼此的压力是亲情的毒药。然而这一切在秀美到来之时全然变了色调。因为她的到来让胡兰成找到了合适的倾诉对象，他就用手抚着额头连声说不舒服。秀美踱到门边一把椅子上坐下来，便嘘寒问暖，问他痛得如何，还安慰道：等一会泡杯午时茶吃就会好的。
范秀美是早已做了母亲的人，要论如何伺候人，体贴照顾，温存周到，爱玲哪里是她的对手。胡兰成的前妻全慧文，想必也绝不可能竟比他大上两岁。他在最危难之际，找到这么一个姐姐般贤良慈爱的女子，借利用她之机，遍尝人世间亲情之抚慰。胡兰成此人，真是一时都不会亏待自己。
爱玲这时候突然察觉到了什么，然后猛醒了过来。她起初不怀疑秀美，是因为秀美必然流露出四十上下女人的样貌，即便保养得当，再年轻，也逃不过岁月手指的揉捏。她对年龄大的女人一向没有太多敌对情绪，这是大多数年轻女子自然而然的心理。青春便是资本，有资本握在手中，就有牌可出，她们知道青春的分量是让自己轻易胜出的不二法门。然而这次，在老练的胡兰成这里，却全然没有奏效。
她带着一丝哀怨的惆怅，心像被针扎过一样难受，霎时间变得千疮百孔，便觉自己竟然一无是处了，仿佛这屋子里呆也不是，不呆也不是。她没有冲出屋去，虽然这应该是很多女人面对此情此景时的正常反应。而且她凭什么离开呢？她既然住进这屋子，便是它的主人，胡兰成也顺理成章地应该成为男主人。那么请秀美走呢？无论是蛮横地，还是客客气气地将她请走，总归可以了吧？但爱玲没有这么做，她试着客客气气地与秀美、兰成相处起来。为了爱人，她可以忍受这种委屈。
这温州毕竟是范秀美的老家。即便自己千里迢迢来寻夫，也只算是客。客随主便，更何况夫君俨然已是范秀美的当家人了。于是仅剩的一点信心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渐渐被消耗，湮了，无法让她的心理天平永不失衡。
他们才是亲人，自己只是局外人，像是来破坏他们幸福美满小日子的第三者。她突然觉得自己虽不至于可耻，毕竟已是很多余。
她走到秀美跟前，很从容地再次打量着她。秀美一脸安详平静之气，也同样用和蔼的眼光看着爱玲。她觉得这眼神已将她拒于千里之外。不是有意要将她从兰成身边推开，而是贤惠通达的秀美，令她无法插足，更无立锥之居。倒是胡兰成是个有心的，趁着自己腹痛刚刚停歇了，便提议三人一起到街上走走，逛一下市集中的铺面，也好给爱玲姑姑带去些礼物。秀美也是一片盛情地邀请她去逛街。
爱玲又能说什么？姑姑已告诫过她，如果胡兰成执意这样三心二意，不真诚待爱玲，建议她马上离开他，否则耽搁日久了，被耽误的是女儿家。
年华易逝，岁月无情。如今春色将阑，莺声渐老，似乎不多时，梅雨又要纷纷扬扬洒落下来，江南烟雨中的楼阁，又会像这感情一样，想在雨中寻个去处藏匿了吧！
江南初春是美丽而魅惑的，温州城的商贸也在凋零的年月里维系着惨淡中的热闹繁华。他们三人迈着缓缓的步履，似乎不想让时光愀然溜走。秀美心中本无所谓，胡兰成反倒有些惬意，然而爱玲的每时每刻都是个煎熬。走累了，逛累了，也买了点小特产，拎回旅馆，爱玲才发现浑身竟无一丝力气。是走累了么？也许。但心似乎才是真正的累。
疲惫不堪的心又去何处躲藏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