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时,班长就像个孩子王,带着我们打扑克,踢球,在班里玩跳马。训练时,他会立刻让你想起“魔鬼”这两个字,我刚到部队由于极不适应他的这种反差,吃过好几次亏。
有一次,训练队列,而我还惦记着刚刚打牌他还少我根纸条没贴,反复对他进行惨无人道的嬉笑和不配合。班长终于忍无可忍,一记横踢甩在我肩膀上,知道什么叫应声倒地吗?
我算是知道了,我捂着火辣辣的肩膀,感觉自己脱臼了。已经忘记哭泣,趴在地上像一堆刚被腌过的咸肉。
东子早已吓得眼泪哗哗往外流,边流还边说:
“报告!擦下鼻涕!报告!擦下鼻涕!”
班长看我的眼神从那柔和的明灯变成了可怕的利剑,好像我就是当年那烧杀掳掠的日本鬼子,他是一招毙敌的革命战士。
我趴在地上抽搐,班长并没有拉起我的意思,转而对着队列吼道:“看什么?继续训练!”
我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令行禁止,没有人理会我在地上死猪般的哀号,因为休息的哨子还没有吹。
排长走了过来,将我提溜到一旁。
“我希望你能从这件事明白什么叫纪律,什么叫集体。如果上了战场,我毫不怀疑你的班长会为了你挡子弹,但是他现在这么对你,只是想让你在战场上不吃子弹。”
我以为他会问我:
疼不疼啊?伤哪儿了?我看看。怎么惹你班长生气了?
他却给我来了一句男人之间的对话,这样的对话是我这个从小跟着母亲的离异小孩从来没有体会过的。这句话对我的震撼远远超出了那一脚对我的伤害。KO指数破万!我的孩子气似乎从那句话开始彻底死掉了,我的天真在那一刻也彻底死掉了。
我已经止不住自己的泪水了,我分不清是身体痛苦的泪水,还是这句男人与男人之间的对话。我只是瞬间明白,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没人会再宠着我了。
初到新兵连的第一天,排长找我们谈心:“你们说当兵苦吗?”我没说话,默默琢磨这句话的含义,来部队前,我特意请教了当过兵的表哥,表哥说,少说话,多做事,要想着讲,不要抢着讲。
“不苦!”小东断然答道。
当兵让你当成像上学一样的心态,你确实是不苦。
排长笑着说:“其实当兵很苦,很多人都觉得现在部队条件好了,训练也不如以前那么苦了,等于是白养着一群吃皇粮的,那我问你们,我们在部队,每天只有三个地方可以去,寝室、学习室、训练场,去训练场那是去玩体能的,学习室和寝室不过一墙之隔,试问有谁愿意在这么大点的地方一待就是几年呢?当兵,哪怕是不训练,也是很苦的!”
“谁再说当兵不苦,我就拿排长这话让他闭嘴!”我心想。
那一瞬间,排长果断就是我的偶像。
正如排长所说,当兵就是今天重复昨天的故事,这样的日子过得久了,每天最怕的体能训练反而变成了最期待的事情,因为那时候我会累到想不起张萌,也没有力气去想,我只想赶紧跑完这该死的五公里,做完这该死的单双杠,好回去吃饭、睡觉。部队是磨炼心智的好地方,因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吃饭、睡觉也变成每天最开心的事了。
当过兵的都知道,班长越喜欢的兵练得越凶。我和小东就成了班长的锁定对象,别人跑五公里21分钟合格,我和小东只要超过20分钟,那就得继续第二个五公里,周末别的兵在俱乐部打台球、看电影的时候,我和小东就搬着凳子、拿着背包带跟着班长奔赴单双杠去了。
我不得不承认这些当了四五年兵的老班长都挺变态的,吊杠这种方法都想得出来,难不成他们每天就这么闲吗?尽想着每一年的新兵来了怎么给他们进行震撼教育?
我和小东轮流吊杠,把手用背包带捆在单杠上,做引体向上,做多少个?我不知道,小东也不知道,可能班长他也不知道,他可能只是喜欢看我们被吊在单杠上的那种痛苦吧?手捆在上面,你人是下不来的,那种感觉就像被挂起的猪肉,你已经感觉不到两只胳膊的存在了。你看着单杠,仿佛它比天还要高。你看着地下,你会觉得自己已经成仙了。
我这是招谁惹谁了?报告班长,我现在申请回家行吗?!
我和小东第一次被吊完杠之后,小东来了句:“今天的作业,有点难!”
我则将两只胳膊贴满活血止痛膏,才勉强入睡。
不仅如此,每天晚上我们一个班8个新兵还要充当小个的人肉沙袋。用他的话说,这叫练抗击打能力。
可我很坚定地认为,他就是舍不得120块钱去买沙袋。
1月份的严冬,小个让我们打开所有门窗,打开电风扇,然后每人面前铺3张卫生纸。
别误会,不是教我们打手枪,而是做俯卧撑,额头流下的汗滴湿卫生纸,就可以睡觉。
想象一下1月份的气温,再想象一下开着电风扇和门窗。这些在我看来有违自然现象的事情居然也被我们做到了,那卫生纸湿到可以拧出水了。
当兵当久了,我也明白了一件事:人没有没办法的时候,人说没办法那是逼得不够,逼到头了总会有办法。
我们经常趁班长松神的时候,狂吐口水于卫生纸上,然后再用手抹平口水的泡沫,再没有人会觉得有失文雅或违反常理了。
贝尔为了生存连屎都敢吃,我还怕个毛啊?我经常这么鼓励自己。
当然也有被班长发现的时候,班长发现了不会叫我们重做,而是轻轻地来一句“来擦擦脸”。
……
新兵连的时光艰苦但很快乐。白天我们一起训练,一起受虐,一起开心,一起难过,有的时候我也会像东子一样想,这其实和上学没分别,因为这里没有尔虞我诈、职场心计,我们只需要好好训练、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就可以了。这就是部队对于战士的全部要求。如果说吃饭、睡觉你还要琢磨着怎么吃、怎么睡、怎么比别人吃得多、怎么比别人睡得香、晚上睡哪张床,那只能说你实在太闲了。我没有时间去想那些,我和我的战友只是一群从清晨的训练开始就盼望着夜晚到来的“菜鸟”,队列,战术,体能,条令……这些压得我再没有时间去思考过去做的傻事和我深爱的女孩。
我和东子都睡上铺,床挨着床,头顶着头,我跟他说我爱着的女孩,他跟我讲军人服务社哪种零食更好吃。
如果说东子有什么爱好的话,那就是吃零食。我敢说我们一个排的新兵连三个月吃的零食加一起也不会有他一个人多,我们的储物柜里放着水壶、雨具、信纸……而他的水壶里永久灌满可乐,他的雨具里永远塞满牛肉干,他的信纸下面绝对藏着豆干、饼干……东子因为吃零食,没少被小个揍。
有时候,我们被单独加练完,小个好心地让班里战友为我们留出饭菜,东子坐在饭桌前都会又耷着个脑袋,眨巴着眼睛幽幽地来句“哎,吃不下”,然后在半夜全班人都睡着的时候,一个人躲在学习室里“一碗泡面、两只鸡腿、一根烟”地优哉游哉,我很佩服他的毅力。为了吃,可以硬熬到1点多不睡。
两个月后,我们被正式授衔。配上了肩章、帽徽、领花、胸牌。我看着头顶的帽徽,和手臂上写着“内卫”的臂章,一种自豪感油然而生。这会要是打起仗该多好?从授衔的那一刻开始我就不断地想象,我扛着枪在枪林弹雨中,拉着张萌为她杀开一条血路。突然一个敌人从废墟中冲出来打中了我的小腿,我手起枪落,一招毙敌,然后单膝跪在地上捂着小腿。
张萌眼含泪花:“你没事吧?你流血了。”
我用手拭去她的泪水:“没关系的!你没事就好。”
授衔完,所有人都奔赴电话亭,都想把这个喜悦分享给亲戚、好友。
而我只是想告诉她。
离开家到现在已经两个月了,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每个星期我都会收到家里同学、爸妈的来信,每一次班长抱着一堆信来的时候,我都满怀希望地去寻找她的名字,每一次都失望而归。
每一次拿起电话想要打给她的时候,却捏着电话本半天拨不出。就那11个数字,在我看来却像山那么重,一样难按。
那天晚上,我拿着张萌的照片坐在学习室发呆,我看着眼前的肩章和警徽突然想到,这一切究竟值得吗?
“哇!真可爱!”东子一把拿起照片有些痴痴地盯着照片。
“她就是张萌啊?”东子问道。
“是啊。”我答道。
“怎么不打电话给她?”东子将照片还给我,问道。
“打了也没用,我做了什么对她来说都不重要。”
“你不打怎么知道?你啊,就是想太多了!”很多年后我再想起东子的这句话,我隐约能想明白为什么张萌宁愿选择东子也没选择我,也许就是因为我想太多。
我跟东子说起我和张萌的事,东子听完后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递给我一根烟。“抽根烟,睡觉!我要是你,我根本没空想这些!”东子说道。这也许是他唯一能给我的安慰。因为他之前的人生比我还要简单,在这个问题上他给不了我任何开导。
我笑着接过香烟点燃。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抽烟,有点呛,就像我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