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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答……
滴答……滴答……
滴答……滴答……滴答……
起初只是轻微缓慢的滴水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水滴流速开始加快,而等到姜思遥注意时,这声音已经连成了一片。她茫然地看了一眼房顶,并未发现漏水的迹象,于是又侧过头,扫了一眼晴朗夜空中闪亮的群星,两道纤细的眉毛不禁拧到了一起。
姜思遥住在了向阳旅店最小的单人间里,窄小的床紧挨着窗边,这是房东按照她的要求重新布置的。能轻易看到夜晚的星空当然是一个浪漫又单纯的理由,毕竟靠着窗子才会睡得安心这个原因实在是过于古怪了。
姜思遥还记得在乡下的家里,每到夜晚,姐姐就会挨在床边,看着星星给她讲那些星座的传说。虽然城市的夜空不如家乡的明亮,但看着星空睡觉已经成为了她必不可少的习惯,这个习惯一直保留到了如今姐姐去世的第五个年头……
滴水的声音在寂静中变得愈加清晰,姜思遥闭上眼,试图在脑海中勾勒出数羊的画面,但在第一百只羊跳过栅栏后,她终于放弃了。
床垫太硬、伙食恶劣、房间隔音差,姜思遥开始后悔住进了这家私人小旅店。说不定这些都是提示她不该出现于此的微妙征兆,或许她真的错了。
姜思遥叹了口气,不过……既然她住了进来,也就意味着没有任何退路了,怪只能怪她事前准备做得不够充分。她翻了个身,拿起手机,发现已经凌晨两点了。
凌晨两点的失眠者,真是有趣,她浅笑一声,自己终于又开始与失眠为伍了。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想,失眠者也未必是愁苦的,至少他可以趁人们熟睡时做很多事情,也许他会为爱人悄悄准备一件结婚周年的礼物,或者躲在某个角落里偷偷计划一场诡秘的谋杀。
姜思遥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躺在床上更加辗转难眠。于是她打开灯,随手抓了一本书,然而她错在拿了一本推理小说,结果只是越看越精神。
半个小时后,姜思遥把小说一丢,索性不睡了,而这时滴水的声音也终于让她的大脑下达了去洗手间的指令。“向你致敬,巴甫洛夫!”她在心里对这位伟大的生物学家行了个礼。
在洗手间里,姜思遥终于找到了滴水的原因。她看到浴缸上方的天花板上挂着几颗水珠,水珠变大滴落了下来,很快又在原来的地方重新聚集了几颗,正是这些掉进浴缸里的水滴发出了那些滴滴答答的声音。
盯着洗手间的天花板,姜思遥决定采取行动。因为某些原因,她恐怕还要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虽然这里价钱便宜,但那并不意味着她要忍受水滴的折磨,况且那些积聚在纯白色浴缸里的小水洼总让她觉得很怪异。
姜思遥先上楼,来到503号门前,她把耳朵贴近房门,隐隐听到了里面有些细微的声响,于是敲了敲门。她理了理额前的散发,打算礼貌地解决这件事,但等了几分钟后却无人应门。无奈之下她只好下到一楼,敲响了房东的大门。
等了好久,这个独居的房东太太才睡眼惺忪地打开门,姜思遥知道这与对方认真负责的品性无关,是自己坚持不懈的敲门声感召了她。
从房东太太的房间里冒出一股呛人的怪味,而她本人的形象更是糟糕,头发乱蓬蓬的,身上的睡衣也是皱皱巴巴。她冷冷地看着姜思遥,粗鲁地打了个呵欠:“这么晚了,什么事啊?”
“洗手间里漏水,吵得我睡不着觉。”姜思遥简短地说道,边说边扫了一眼房东乱糟糟的房间。经验告诉她,喋喋不休地抱怨反而会激起对方的逆反心理。
“管子漏了吗?”房东太太不满地瞪着姜思遥,“你现在说我也没有办法啊,天亮以后我会找人来修的。”
“房东太太,水是从天花板上滴下来的,”见房东打算关门回去,姜思遥忙用脚顶住了门,“也许是楼上的水管没有关严,你最好现在去看一下。”
“现在?”房东皱起眉暗自思忖,住在姜思遥楼上的女孩已经住了一段时间了,她虽然白天很少出门,但脾气不太好,两人甚至还起过争执。
看到房东有些迟疑,姜思遥故意道:“照我房里滴水的速度,楼上的状况恐怕更糟,这会儿说不定水已经从洗手间里流了出来,房间里那些木质家具不知道会不会被泡坏。”
听她这么一说,房东太太不太情愿地长出了口气,看来她被说动了。
“你最好带上备用钥匙,我刚才去过,楼上没人应门。”姜思遥好心地提醒她道。
房东翻了姜思遥一眼,转身从门边的柜子上拿了一枚钥匙,然后一脸严肃地看着女孩道:“如果房里没人,我也不能随便打开门进去啊。”
“那当然了。”姜思遥笑着应了一声,瞥了瞥放钥匙的柜子,那上面也挂着房东本人这间房的钥匙。
房东太太先去了一趟姜思遥的房间,确认了一下洗手间里漏水的情况,然后和她一起上了楼。
再次来到503,姜思遥又敲了敲门,但还是和上次一样无人应声。她对房东耸耸肩,然后退一步,把房门前的位置让了出来。
房东凑过去,听到了里面有电视节目的声音,她拍拍门,轻轻喊了几声,也许是因为怕吵到其他房客,她最后还是用钥匙打开了门。门刚一打开,她就退到了姜思遥的身后。
“请问有人在吗……”姜思遥撇了撇嘴,推开了门,谨慎地打了声招呼,但没有任何回应。她转过头,询问般地看了一眼房东太太,但对方只是挑起双眉,朝房间里努了努嘴,示意她走进去。
姜思遥无奈地叹了口气,率先走了进去。
房间里空无一人,但从浴室里传出了细微的流水声。姜思遥走到浴室门边,敲了敲门,依旧是没有任何回应。等了大概一分钟后,她失去了耐心,试探地伸手去转动门把手。
浴室的门没有锁,姜思遥轻轻地推开了门,在那一瞬间,她终于搞清楚了漏水的原因……
浴室里的窗户紧紧关闭着,蒸腾的热气混合着血气让姜思遥不能呼吸,她强忍住呕吐的冲动,退了出来。
趴在浴缸边上的那人已经没了生气,但那道深深的伤口却牢牢地印在了姜思遥的脑海里。她的双手不可抑制地抖动起来,大脑里不停地在轰鸣,除了“报警”两个字充斥其中之外,几乎一片空白。
沉静了半分钟后,姜思遥转过身,发现房东太太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接着走廊里传来了一阵呕吐的呜咽声。
一些听到声音的房客陆续走了出来,503的屋外很快就围上了一小群人,他们由不满地张望慢慢变为了好奇地私语,有些人甚至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神情。
姜思遥看了一眼精神委靡的房东太太,掏出手机按下了110。一个女人趁机躲过姜思遥的视线,朝屋里望了一眼,嘴角露出了无声的冷笑。
派出所的值班民警很快赶到了,他们迅速地封锁了现场。没过多久,一个便衣打扮的刑警也匆匆走上了楼。大概是觉得电梯反而会耽误时间,他竟一口气顺着楼梯跑上了五楼,而在走进案发现场时呼吸却依旧平稳。
来人穿着条纹T恤和牛仔裤,身材挺拔,肤色略显黝黑。他的面色沉着,两道剑眉下是两只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从那双眼中射出了锐利的目光。他扫了一眼503的小单间,然后站在浴室门外查看里面的情况,房间的门一直开着,但仍有些血气留在了浴室的空气中没有散清。
“怎么样,陶俞,有什么发现吗?”一个疲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裴医生,”陶俞扭过头,首先看到了女法医裴晓曦双眼下的黑眼圈,“我刚进来,还没来得及……”
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被法医急躁地打断了:“我还以为你像超人一样地冲进了楼梯间,这会儿已经早就查验完现场了呢。”陶俞听出来她是在怪他没有等她,他推开楼梯间的木门时确实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但迫切赶到现场的意愿让他无法停下脚步。
陶俞抱歉地笑笑,然后对派出所出勤的民警打了个招呼,叫他安排目击者准备笔录。对方点点头,走了出去。
趁这机会,陶俞走到裴晓曦身边,关切地问道:“晓曦,你又整晚没睡吧?就算是在赶论文,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啊。”
但女法医却充耳不闻,她绕过陶俞走进浴室,把工具箱放到了尸体旁的地上。然后她打开工具箱,动作利落地戴上手套,关上了水龙头的阀门。
陶俞见状,连忙走进去,帮着裴晓曦把尸体平放到了浴室的地板上。死者右手手腕上那道又长又深的伤口,以及双手十指上艳红的指甲让他感到一阵眩晕,再加上浴缸里和溢到地板上的血水,这整间浴室简直就像是被红色的海洋包围了一般。
不,是被充满血腥味的令人作呕的空气包围了,陶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受,也许是因为浴室里还未散尽的血腥味让他心里感到憋闷的缘故吧。
见法医已经全心开始了工作,陶俞尴尬地挠了挠后脑,从对方的工具箱里拿出几个证物袋,转身走出了浴室。
他回到单间里,环顾了一下这里的布局。因为屋子小,里面的陈设全都一目了然,墙上的壁灯大亮着,电视里播着午夜档的韩剧。电视前面的小茶几上并排放着按大小顺序排放好的电视、空调和DVD的遥控器。
对面的单人床上异常整齐,毛巾被叠好放在抱枕上,整个单人床的床单很平整,只是床尾的一角有些不平,像是被人坐过后没有抻平。床边是一个床头柜,上面放着一台打开了的笔记本和几本摆放整齐的书,旁边是一个小盒,里面放着门钥匙、手表、手机和仔细叠好的外卖菜单以及收据。
这时,陶俞注意到房间里有一个衣柜,几乎占据了房间三分之二的空间。他打开一看,见里面整整齐齐地挂着各种夏季的衣服,下面的空间里放满了各色背包。他又拉开了下面的柜子,点了点头,里面按颜色和大小摆满了鞋盒子,他就知道肯定会这样。
关上柜子后,陶俞耸耸肩,又重新打量了一下这个小单间,整个房间整洁得过于诡异了。他走到床边,用指甲碰了一下笔记本的鼠标,电脑立刻亮了,一个Word界面映入了眼帘。他凑近扫了几行,发现那竟是一封遗书。但当他想要把内容细看一遍的时候,门外的值班民警走了进来,通知他可以笔录了。
陶俞点点头,掏出手绢垫着手指保存了文档,然后关上了笔记本。他绕过床尾正要往外走,突然发现在床脚边的红色地毯上有一截如蚕蛹般大小的灰白色物质。他弯下腰,凑近看了看,从颜色判断有点像烟灰,他也不是很确定,于是小心翼翼地将物质收进了证物袋。
陶俞走回浴室,想把证物袋交给裴晓曦,但看见她忙碌的背影,便无声地将袋子放在了工具箱里。随后他走出死者的房间,顺着民警指引的方向,走进目击者休息的房间,打算做个简单的笔录。
这时,姜思遥正在这间空房里照顾面无血色的房东太太,她刚把热水递到后者的手上,就见一个人走了进来,连忙抬起头,却是一脸惊诧:“怎么是你?”
刚走进门的便衣刑警看上去也很意外,他和女孩几乎异口同声地问了一句:“怎么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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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女孩的诧异不同,陶俞看上去更多的是欣喜,他几步走上前,先开口道:“思遥,你怎么会在这儿?”
“怎么,你被调到旅店街的派出所来了?”姜思遥不答反问,她的眉头瞬间一拧,鼻子微妙地皱了起来。
“不是,我已经调进分局刑警大队了。”陶俞说话的时候,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
“哦,原来是升职了啊。”姜思遥轻哼一声,丝毫不掩饰自己话里的嘲讽。
这场面让陶俞有些不知所措,他直愣愣地看着面前的女孩,虽然她的表情冰冷,但他知道她骨子里依旧是当初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而她之所以会变成这样,他却有着难以推脱的责任。
想到这儿,陶俞深深地叹了口气:“思遥,告诉我你为什么住在旅店里,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如果需要我帮忙的话……”
“不需要,我只是因为公寓装修临时找了个居住的地方而已。”姜思遥烦躁地摆了摆手,打断了陶俞的话,“唯一的困难就是碰到了你。”
陶俞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出门时自己右眼就跳个不停,果然每个人都对他冷冰冰的。“装修,怎么上次打电话的时候没听你提过?”
“粉刷墙面罢了,难道什么都要向你汇报吗?我又不是被你监禁的犯人。”
“可是我答应过珊珊……”
“喂,你……”听到了“珊珊”这两个字,姜思遥立刻对陶俞瞪起眼睛,眼中闪过一丝寒光,那道光让后者心里一惊,怔在了当场。
这时,房东太太见缝插针的一声咳嗽打断了姜思遥的话,也顺便缓和了冰冷的气氛。她本来就睡眠不足,又受到了惊吓,此刻只想等做完笔录后,回到房间好好休息一下。可偏偏眼前的这两个人又聊起来没完。
房东太太抿了口水,换个坐姿,目光幽幽地看着陶俞。
陶俞才注意到房间里还有一个人,他回过神,面向房东问道:“你就是这间旅店的负责人?”说话间,他又偷瞄了一眼姜思遥,发现女孩脸上的怒气已经瞬间消失了,但他的心里仍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是的,我叫刘淑兰,这‘向阳旅店’是我的私人财产,前不久一直在出租,今年才刚扩建成旅店,所以大家还都习惯称呼我为房东。”刘淑兰勉强打起精神,把发现尸体前的情况描述了一遍,说完叹了口气,“早知如此我就不让她住下了,现在闹出自杀这回事,让我以后怎么做生意啊。”
陶俞掏出了口袋里的笔记本和笔,将刘淑兰的描述记了下来:“你在报案时说,死者是你这里的房客,她叫什么,住进来多久了?”
“她登记时的名字是颜灵,三个多月前住进来的……”刚说到实质问题,这个刘淑兰就扭头看了姜思遥一眼,但女孩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对此,房东太太的脸上明显闪过一丝讶异,随后又有些愠怒。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陶俞得知报警的人其实是姜思遥,看样子这个房东不想与警察做过多的接触,想让女孩来代她讲述发现尸体的始末,但对方似乎并没有这个意愿。
“颜灵住宿前有登记吗?在这三个月里你有没有发现她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陶俞不给她停顿的机会,连珠炮似的问道。
刘淑兰转过头,尴尬地继续道:“当然有了,我开的又不是黑店,每个住店客人都要登记身份证号的。颜灵来的时候预付了半年的房钱,我见她出手阔绰,就没过多约束她。其实我和她根本没怎么接触过,除了几次她投诉屋里设施不好之外,我几乎没有和她讲过话,她总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足不出户,就连吃饭都是叫的外卖。不过……要说不寻常嘛,就是昨天看见过她急匆匆地跑出去了。”
“哦?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听到这话,陶俞眼前瞬间一亮。虽说在旅店里自杀的案例屡见不鲜,但房间里电视大开,死者看了一半韩剧而跑进浴室去自杀的情况他却是第一次碰到。直觉告诉陶俞其中也许另有隐情,所以任何有关线索他都不愿错过。
“昨天下午,大概六点多吧。当时我正在旅店对面的美发屋里做头发,碰巧看向窗外,就见到颜灵从旅店走了出来,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头上却戴着一顶黑色的棒球帽,看上去很不协调。”听到陶俞这样问,刘淑兰仔细地回忆了一下当时的状况。
“那你后来看见她回来了吗?”
刘淑兰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
陶俞把这些记下后,抬头继续问:“那之后你有没有再看见她?”
“没有……昨天做过头发我就直接去参加老友联谊会了,很晚才回来。”说完,刘淑兰低头打了个呵欠,然后猛然抬起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