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门虽是弱女子，心中豪情却不输男儿，与朱国弼独处时，亦时常劝他报效国家，尽忠职守。对白门的建言，朱国弼看似认真听取，且凡事顺从于他，然而他心中自有主张。在朱国弼看来，这些是君王和臣子的职责，是男人的事，不是一个小女子该操心的。每每听白门在自己面前评说天下大势，劝自己要以大明社稷为重，朱国弼心中偶尔会有不耐烦，但见她言辞恳切，容貌绮丽，便有些不忍苛责，不忍拂了这美人的好意。
凭谁问取，玉人心事
十七岁上，白门遇到爱情，不早，亦不迟。
世间之事，增一分太满，减一分则不足，最难得的便是恰到好处。于白门而言，这爱情便是如此。花开正艳，已然婷婷，待君来采撷。此时的白门，娟娟精美，跌宕风流，正是秾艳一枝，最宜攀折之时。
而朱国弼，柔情缱绻，对白门百般逢迎，使他很快沉沦。自端阳节以来，白门已有两三日不见朱国弼。古人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一片相思，悄然潜入心扉。醒时梦中，念念不忘，心里，眼里，倶是心上人的影子。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惹相思。于是身如飞絮，气若游丝。
在此之先，在遇见朱国弼之先，白门的内心是一片未经开拓的绿地，从未有人能走进其中，甚至从未有人涉足。
直到有一天，他忽然出现，带来蓦然间的惊喜。白门渐觉这片绿地上草木生长，鸟语花香。
世间最美妙的事情，莫过于爱情降临！
心田染绿，鸳鸯软语。整个世界，因了一个人，充满生机。仿佛一切都被涂上了绚丽的釉彩。
曾经，白门对朱国弼避而不见，而今，她几乎无时无刻不渴望见到他。如今，白门已有两三日不见朱国弼，心下难免落寞，却又无从纾解，只盼着他早日来看自己。
端阳节期间，身为保国公，朱国弼自然少不了应酬，酒宴宾朋，诗礼往来，无暇顾及白门。白门深知这一点，因此，虽等得焦灼，并不曾心生烦恼。
端阳佳节，这每年一度的节日，白门多想和他一起度过，共饮雄黄酒，品时鲜蔬果。然而，因了他特殊的身份，一切竟成了奢求。好在朱国弼人虽未至，心，却依然想着白门，早早派人送来花饰。
《清嘉录》引《唐宋遗纪》云：“江谁南北，五日钗头彩胜之制，备极奇巧。凡以缯销翦制艾叶，或攒绣仙、佛、合、乌、虫、鱼、百兽之形，八宝群花之类。绉纱蜘蛛，绮榖凤麟，茧虎绒陀，排草蜥蜴，又螳蜘蝉蝎，又葫芦瓜果，色色逼真。加以幡幢宝盖，绣球繁缨，钟铃百状，或贯以串，名曰豆娘，不可胜纪。”
这是古代的习俗，端阳节这天，姑娘们常常戴钗头彩胜。这一礼物，既是精致，又应时应景，自然再次击中白门的芳心。闲暇时，白门时常拈在手中品赏、玩味，借以排遣心中的落寞和相思。
端阳节的第二天，姐姐便被接走了，为此，白门又感伤了一回。好容易姐妹团聚，欢愉一瞬，迅景如梭，转眼又是分离，怎能不教人黯然神伤！
乍然姊妹分离，心心念念的人又无暇分身，白门觉心里有些空落落的。爱情中，人的内心是柔软的，敏感的，很容易因些微小事，甚至对方一个眼神、一个动作而伤感。爱河浮更没，自堕入其间，白门亦如此。
白门是懂得自省的女子，不会任由自己的一颗心一径沦落。渐渐地，她已能够自我开解。闲暇时，白门专注于一幅画，一首诗，一阕词，希望能够以此减少相思之苦。起初，白门发现，这几乎不可能。
于是，白门试着让自己的心静下来，不为杂念所扰，才渐渐收到一些成效。很多时候，世事便是如此，汲汲于心，往往难得，一旦放下，或看淡，它却忽然来到身边。便是在这时，朱国弼出现了。
小别胜新婚。多日不见，两人心中自然都甚为想念。相对的时刻，乍然的惊喜，宛如春露滴落平湖，一片清幽，声响几不可闻。
白门望着朱国弼，心中千言万语，化作唇边清浅的一朵，眼底深情的一汪。朱国弼望着白门，眉间眼底，笑意暖暖，如三月春阳。心中亦有万语千言，欲对佳人诉说。
自君别后，纵是月圆花好，总似少了几分韵致；纵是良辰好景，终如虚设——这大抵是所有相恋的男女共有的感受罢。蓦然间看到一朵花开，会不自觉地想到，要是你也能看见多好；读了一首惊艳的诗，会想着，要是此时你在身边多好。
一日复一日，与君分离，心中郁积了太多情感，太多话语，只待相见的一刻，尽吐衷肠。
然而，人往往如此，愈是积攒了一肚子话想要倾诉，愈是不知从何说起。白门望着朱国弼，朱国弼望着白门，两人都有同样的感受，竟一时相对无言。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柳永一语道破离人心中所感。然而此时此刻，二人虽执手相看，心中却无离情，亦未凝噎，只是无语。再见的时刻，两人心中茫茫然，只有欢喜。
长时间以来，自白门对朱国弼亦暗生情愫，朱国弼便时常到此。他，毕竟是大明保国公，心中属意的女子，旁人自是不敢造次。故而，昔日那些追捧白门的男人们，渐渐地都散去了。而白门也不再接待其他客人。这不被打扰的两个人的世界，一对恋人，不知时日长久，几乎忘记岁月流年。
朱国弼恨不能将家搬来这秦楼楚馆中。如此，两个人便可终日相对，琴书消忧，神仙眷侣一般，真正的只羡鸳鸯不羡仙。只要见到朱国弼，白门心中是欢喜的，但她却并未想过将两人的感情往更深的层次发展。
然而朱国弼却是早有此念头。茫茫人海，刚好相识，她又是他心中爱慕的佳人。登徒子也好，寻常男子也罢，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愿望：抱得美人归。他早想过要将她娶过门，觉时机尚未成熟，才耽搁到现在，一直未开口。朱国弼熟谙风月，他非常清楚，而今，白门的一颗芳心已完全交给他，再容不下别人。
此时不开口，更待何时？朱国弼想。或许，现在正是提出迎娶她过门的最佳时机吧。他望着眼前的佳人，远山般的黛眉，皎皎的脸庞，含情欲语的双眸，一切皆是他心中想着的，口中念着的。
今生若能得此佳人，夫复何求？
朱国弼静静地望着白门，将心中所思所想，化作一腔柔情。他眉目含笑，白门亦捕捉到这一讯息，宛如年复一年，她总能初初感知到春天的来临。
销魂当此际。白门羞赧地低下头，颊边两朵绯红，似四月桃花的初绽。朱国弼越发神魂颠倒，他眼里的白门，美得不可方物，却端庄得体，难得有一段羞怯之情流露，使他一时为之痴绝，仿佛天地初开，一切混沌迷蒙，蓦然间看到一株夹竹桃，怎能不令人欢悦动容！
朱国弼望着白门，忘了要出口的话。良久，他叹息一声，不觉有些怅然若失。白门心中微微惊动，问他为何长叹。
其实，他心中所叹息者，无非春残花落，红颜老去。这般美貌的清隽人儿，仿佛偶然沉堕人间的仙子，吹花嚼蕊弄冰弦，远离尘世的喧嚣。一朝老去，该是一件多么令人伤感之事！
念及此处，朱国弼心中不免有些惋惜。
而白门，并不知他心中所想，还以为他遇到了什么难处，软语宽慰，再三询问。朱国弼望着白门，思忖良久，终于开口，问她可愿嫁给他？
闻听此言，蓦然间，白门心中，一片恍惚，一片惊喜，却不知如何作答。她低下头，手里绞着一方绢帕，手指微微发疼。半晌，她抬起头，面前的男人，温和儒雅，对自己百般温顺。而自己，亦是属意于他。
如此，便可嫁了吧！
世间虽有男子万千，可他们大抵都不是她想要的。更难得的是，又有几人能如朱国弼这般钟情于她。
白门自小在风月场中长大，看惯了露水情缘，看惯了只知悦色不知钟情之辈。所谓的“一掷千金”，不过是博佳人一笑，博个一时的豪爽名声。此情，未必与风月有关。故而，白门面对那些仰慕她、爱慕她的男子，向来是矜持的，不肯轻易俯就，不肯将一颗芳心轻易许人。
唯有朱国弼，他是温和的，仿佛一块年深月久的玉佩，令白门觉得安全稳妥。这样的男子，该可以托付终身吧！白门想。在她眼中，朱国弼虽年轻，却不等同于那些浮浪子弟；虽富贵，却不像一般达官显贵，耽溺酒色，始乱终弃。
白门早将自己的一颗九孔七窍玲珑心交给了朱国弼。虽然如此，在他表白心迹的一刻，白门仍有些迟疑。她原本以为，为这一天，自己还要等好久，不想，一切来得如此之快。自见到她第一面，朱国弼便动了迎娶她的念头，之所以今日才开口，正是怕她觉得事有突兀。然而，白门还是觉得有些太快。
此外，白门还有另一层隐忧。芸儿姐姐出嫁了，自己再早早嫁人，便只有母亲一人独守这青楼。母亲如同一只毛色斑驳的老燕，含辛茹苦，终于将两个女儿抚育长大，一朝燕去巢空，她们都飞走了，只余这只老燕，独守旧巢，独守风雨。
白门终究是不忍心。母亲一世艰辛，自己怎能抛下她，远走高飞，去过锦衣玉食的优渥生活？
良久，白门终于开口，回绝了朱国弼。这不由令朱国弼大感意外。
美人如花，相隔云端
朱国弼没想到，面前的女子竟会拒绝他。白门虽清丽脱俗，不似人间女子，但朱国弼从未觉得她可望而不可即。
在他眼中，她虽是云端美人，却也迟早会被自己收归府上。
对一般风尘女子而言，能嫁给堂堂保国公，是求之不得的好事。这拒绝，显得有些突兀，令朱国弼一时茫然，猜不透白门的心事。
朱国弼不知白门为何拒绝自己，一时心头悻悻。手中茶盏，清香氤氲，方才还觉入口齿颊留香，此时却全没了滋味。朱国弼一时无话，他并非心中懊恼，亦非觉白门拂了他一番情义，只是不解。
相识至今，感情逐渐升温，白门由最初的避而不见，到每次见到他都心生欢喜，眉目含情。这些，朱国弼都可以感受得到。在他开口表示要迎娶白门过门那一刻，他以为这是她期待已久的，以为她会喜极而泣，不想，却是这般结局。既是两人情投意合，白门为何会拒绝于自己？朱国弼左右想不通。
白门心中，亦是一片怅然。听闻朱国弼想娶她，她心中亦有欢喜。这说明朱国弼一直是真心实意待她。
一直以来，白门看重的，并非朱国弼的富贵身世及显赫背景，而是他的人品气度。他待人接物，圆融大方，谦和有礼，令白门心安；他胸中颇有文墨，可与白门唱和对答，两人之间，显得琴瑟和谐。
这般男子，在白门心中，几近完美。她从未想过与之婚配，不是不想，而是觉自己平生凄苦，如今又堕入风尘，怎敢奢求嫁于皇室贵胄？
白门曾想，若他只是寻常百姓，她便伴他终老。若他打渔，她便结网，每日烹煮鲜鱼；若他畋猎，她便伴他归隐山林；若他以农耕为生，两人便种一方薄田，男耕女织，也可得一世逍遥。而他，偏偏是大明保国公，让她很难想像自己即将扮演的角色。
白门又想到，若母亲得知此事，得知自己要出嫁，而对方几乎是大明王朝尽人皆知的人物，她会作何感想呢？母亲一定既欢喜又忧愁。欢喜的是，女儿造化不浅，遇此贵人；忧愁的是，青楼寥落，自此孑然一身。在不长的时间内，两个女儿纷纷嫁人，这对母亲的内心，想必冲击不小。
联想到端阳节，母亲在厨房忙忙碌碌，一面做着粽子，一面等芸儿姐姐回来，白门心中越发一阵酸楚。她清晰地记得，抬眼时，望见母亲的脸，虽依然白皙，却早已不再紧致，微微的纹理，宛如刀划。而母亲的眼里，有期待的光，亦有黯然之色。
女大不中留——阗寂无人时，母亲亦会如此喟叹吧！自己一世辛劳，临到老了，两个女儿却都不在身边，怎能不令她感伤呢！
有生以来，白门生活坦顺，虽生在、长在这青楼，然自有母亲为自己安排好一切。她不曾经历过沧桑波折，不曾体味过人生的苦厄及种种艰难的抉择。故而，当朱国弼提出婚娶之事，她左右思量，一时无计，方觉人生的艰难，竟没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此时，白门望着朱国弼，眉间心上，一片歉意，却不知如何说起。见茶水冷了，白门随手拿起案上的茶壶，抬高手臂，清凉的茶汤落下来，直直地泻入碗里。在此之前，朱国弼见白门神情寥落，已有去意，便伸手阻拦，推挡之间，滚热的茶汤溅出，朱国弼的长衫微微溅湿。白门一见，心中更乱，疼惜，慌乱……种种复杂的情感充斥了她的内心。
白门忙拿起绢帕，替朱国弼擦拭。朱国弼望着她低眉的样子，像一个贤惠的妻——一直以来，这便是他的理想中的图景吧！
自见到白门第一眼，朱国弼便心系于她。一直以来，朱国弼觉得，与白门的相识，亦是命中注定。
命定在此时，命定在此地，两人注定相识相知。
一生一代一双人。
——白门亦是这样想。
然而，自己却拒绝了他。感情，是一件多么矛盾的事啊！
朱国弼意兴阑珊，起身向白门告辞。此时，二人间充斥着一种微妙的情绪，没了往日的温柔缱绻，简短交谈几句，朱国弼向门外走去。
人散去，茶已凉。白门仍怔怔站在原地。半晌，她才跑到窗前，推开轩窗，望着朱国弼熟悉的身影渐行渐远，内心仿佛有什么在慢慢抽离。
回转身来，白门不免黯然神伤起来。又想到朱国弼临走时的语气、神态，白门不由心中一阵抽痛。是从什么时候，两人之间变得这般陌生，没了柔情，只有简单的客套。而他离去的脚步，似乎也无一丝留恋。
念及此处，白门愈发感伤。此时，她忽然感到，一个人，一段情，即将离开。
她就要失去他了。
自此之后，朱国弼果然一连三五日不见踪影。白门茶饭不思，神色黯然。寇婆婆见状，问女儿因何事感伤，白门一时无话，感情的事，即便是当事人，亦难以说清道明，何足为旁人道。然而寇婆婆已觉出端倪，便旁敲侧击，问白门为何连日不见朱大人。
白门略一踌躇，终于将事情的原委告之母亲。寇婆婆听闻，责怪白门任性使气，不懂事，好好一桩婚事，就这样推了。
见女儿粉面黯黯，一片梨花带雨之态，寇婆婆不忍再苛责，只安慰白门，不必伤心，过不了多久，朱大人就会再来看她。白门望着母亲，半信半疑。在她看来，那日的婉拒，必是令朱国弼伤心失落，或许，他会就此斩断情缘，再不来看她了。
然而白门毕竟未经历过太多世事，亦不懂男人的心。寇婆婆却料定，朱国弼不会就此放弃。曾经，他为能见白门一面，几乎将这小小的青楼的门槛踏破，一直以来，他在白门身上亦多番破费，不惜财力、物力。若非感情深挚，他怎会如此上心？既是感情深挚，他断不会轻易放弃。
炉烟袅袅，一室沉寂。母女二人，俱是无话。过了半晌，寇婆婆叹息一声，缓缓开口，劝白门早作打算，毕竟是一介弱女子，总要找个托身之处，谁也不能在风尘里过一辈子。
末了，寇婆婆又对白门说，去年柳如是嫁给了钱谦益。言外之意，是劝白门不要眼界太高，连柳如是这般才情的女子，也终是要嫁人。
听闻此语，白门心中一动。十里秦淮，莺歌燕舞，有多少花容月貌的女子！柳如是年长白门几岁，于钞库街，早已艳名远播，论及才情、容貌、芳名，无一处在白门之下。
白门曾见过柳如是，两人一见如故，白门亲切地称他为柳姐姐。在白门眼中，柳如是是一个落花般娴静，红鲤般灵动的女子，兰心蕙质，口吐珠玑。白门读过柳如是的诗词，深感其深情绵邈，文辞动人：
有怅寒潮，无情残照，正是萧萧南浦。更吹起，霜条孤影，还记得，旧时飞絮。况晚来，烟浪斜阳，见行客，特地瘦腰如舞。总一种凄凉，十分憔悴，尚有燕台佳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