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昭虽然从未对这种逃亡生活有怨言,但是很明显她并不幸福,而且她会趋向于越来越不幸福。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我眼睁睁地看着范昭从一个骚劲十足的小姑娘变成了一个每天算计柴米油盐的柴火妞,这种变化速度让我感到不可思议,以前我不知道生活是怎样来临的,现在我知道了。
尽管范昭还愿意跟着我,可迟早有一天范昭会在厌恶这种生活的同时厌恶我,她一定会离我而去。既然如此,我何不主动做个了断呢?如果我和范昭一定要分开,我当然要选择在我们感情最好的时候分开,而不是选择在她厌恶了我之后再分开。我不想去考验范昭的临界点,也不想去考验她的忍耐力到底有多强。
考虑了一个晚上后,我对范昭说:“我想清楚了。”范昭说:“想清楚什么了?”我说:“我要去自首。”范昭没有劝我不要去自首,她也没有安慰我什么,她似乎对我的宿命早有心理准备,所以范昭只是伸过手来摸我脸上的胡茬,由此看来我对范昭心思的揣测是正确的。虽然我很渴望范昭能劝我一句不要去自首让我心里舒服一点,但我知道范昭不愿意在我面前说谎。
运气好的话,我从监狱里出来时还是个青年人,运气不好的话,就会是个中年人了——我都不知道我的爸爸妈妈能不能亲眼看到我从监狱里出来的这一天。我托了范昭一个事情:“我进去之后,如果你有时间,麻烦你多去棉织厂看望一下我爸妈。”范昭点点头,接受了我的这个托。
我抱住范昭:“很感谢你能陪我这么久,陪我度过了最阴暗的一段时光,现在我知道自己不会被判死刑了,所以心情确实轻松了许多。”范昭说:“不要这么说,是我自己要跟着你来的,不是你强求我来的,即便你也许会后悔自己杀人了,可我也仍然没有后悔跟着你一路逃来。”
范昭说,当她在珠海接到我从广州火车站打来的告别电话时,她无端端地就想要来到我的身边陪着我。范昭说,生命中有些事情是一定要去完成的,尽管这些事情看上去不那么正确,也不为别的,就为了完成而完成;范昭说,她一直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要这么做,也一直不理解自己为什么能坚持着陪了我这么久,中间那么多难熬的时刻居然也都顺利地熬了过来。
范昭说,到今天她总算明白了,当初接到我从广州打来的告别电话时,她突然有了一种使命感,一种在她生命里潜伏了许久的使命感,这种使命感让她在那个平淡无奇的早晨中变得激动万分,她想要奉献自己甚至还想要牺牲自己,她没有任何企图不想任何回报不考虑任何未来,她只想迅速开始这种使命,她只想完全彻底绝不怀疑绝不保留地对我好;范昭说,当这种使命开始后,她就一直在忠实地履行自己的使命,她几乎是不讲道理不顾一切地想要完成这个使命,不顾一切地想要当我的同行者,直到我不再逃亡,直到我尘埃落定过一种平安生活。
我和范昭像两个老朋友一样温馨地聊了许多话题,但是没有聊我进监狱以后我们的爱情怎么办,到了这个地步就没必要再聊这件事了。
我剪了头发刮了胡子洗了澡,换上了一套范昭给我准备好的新衣服。家里的气氛悲壮得像是在为我举行葬礼,所以我还给范昭开了个玩笑,可是范昭觉得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我看着范昭沉重的表情,想到自己即将要面对的牢狱之灾,于是我也笑不出来了,并且觉得这个笑话确实很不合时宜。
范昭问了我一个技术问题:“怎么自首?”我说:“具体也不太清楚,但是我想只要走到派出所跟警察交代自己犯过案就算自首了吧,其他的手续等我戴上手铐后警察自然会告诉我的。”
范昭说:“既然浩胖子死了,是不是很多事实就死无对证了?”我说:“可以这么说,至少浩胖子本人是没办法出庭作证了。”
范昭马上接着说:“如果说死无对证的话,那么很可能警察掌握的情况也不多,所以警察掌握了多少你就承认多少,警察没有掌握的,你就一概予以否认。”我说:“有道理。”范昭说:“待会儿你向警察交代情况时,先不要交代说拿匕首挑断了浩胖子的喉管,你只说因为浩胖子和露露欺负你,所以你气愤之下就打了浩胖子和露露。如果警察掌握的证据证明你确实拿匕首杀了浩胖子划了露露,那么你再承认也不迟,总之,你的口供不要超出警察掌握的证据的范围,不管他们怎么吓唬你你都不要乱说。”到了这个时候,范昭仍然在替我考虑,很是让我感动。
临出门,我很动情地把观水巷10号的里里外外都打量了一遍,我不知道自己还要隔多久才能重回这里,所以我想让尽可能多的记忆停留在我的脑海里,以便日后需要回忆起这里时能丝毫不漏地回忆起来。
我和范昭没有顺着观水巷走上西湖路,而是半道拐进了贵阳中医学院的地盘,然后再穿过市东路走上中东路,最后我们站在了中东派出所的铁门外。在门外抽完一根烟后,我和范昭走了进去,我说:“我有点紧张。”范昭说:“别紧张,有我陪着你。”
派出所的大楼门口坐着一个警察,旁边摆了一个小牌子“警民联系点”。我走到警察跟前,警察问我:“什么事?”我把手抬起来做好了戴铐子的准备:“自首。”警察看看我,然后说:“所里的刑警不在,你下午再来吧。”我愣了愣,范昭也愣了愣,警察补充说:“我是户籍警,不管自首的事,你下午再来吧。”范昭拽了拽我的衣角:“我们走吧。”
下午我们又去了中东派出所,踏进铁门后,看见院子里停了一部警车,我对范昭说:“估计是刑警回来了。”我再次走到坐在大门口的那个警察跟前,不过这一次我没有把手抬起来了:“你好,我要自首。”警察说:“你先到接待室等一会吧。”
我和范昭走进了一楼大厅的接待室,在目睹了三次报案的全过程之后,终于有警察处理我的事情了:“你要自首?”我连连点头:“对,我要自首。”警察问范昭:“你也要自首?”范昭说:“我是陪他自首的,我不要自首。”警察要范昭坐在接待室休息,然后把我叫进了刑侦办公室。
警察问我:“带证件了没有?”我连忙把自己尘封已久的身份证递给了警察,警察念了一遍我的名字:“李小蛮。”
念完我的名字以后,警察问我:“你犯了什么事?”我想起了范昭的叮嘱,于是我说:“去年2月份,我在深圳打了两个人,一个叫邹浩明,一个叫露露。”警察说:“打了两个人?”我说:“是,打了两个人。”警察说:“打伤了?”我说:“我打了就跑了,也不知道到底打伤了没有。”
警察有些烦了,似乎不太乐意继续处理我的事了,所以我赶紧把藏在裤兜里的那一张《贵阳晚报》掏出来,指着浩胖子说:“我打的那个邹浩明就是这个邹浩明。”警察接过报纸看了看,他跟我一样犯迷糊了:“你打了报纸上的这个已经被击毙的人?”我说:“我起初有点不敢相信,但是后来我确定我打的就是他。”
警察起身打开一个柜子,然后在里面翻了一阵,翻出了一张VCD光盘:“你是去年2月份在深圳打的人对吧?”我说:“没错。”警察把VCD光盘塞进电脑光驱里,然后拿鼠标在屏幕上点起来。
点了一阵后,警察拿起我的身份证重新看了一遍,然后问我:“邹浩明和露露知不知道你叫李小蛮?”我说:“他们不一定知道我的名字,但是一定知道我这个人。”警察说了一句让我震惊的话:“没你的通缉令。”我说:“怎么会没我的通缉令呢?”警察说:“没你的通缉令有三种可能,第一,你打人这件事不算刑事案件,第二,即便算刑事案件也够不上刑事处罚,第三,深圳警方没有接到报警不知道你打了人,所以才没有发通缉令通缉你。”我说:“麻烦您再帮我查一查,确定一下。”
警察帮我确定了一下,说:“确实没有你的通缉令。”我说:“是不是你们这儿的资料不全啊?”警察恼火了,他把光盘从电脑里抽出来给我看:“看见没,这可是广东省公安厅发过来的在逃人员信息光盘,怎么可能不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