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晓生路上所遇见的，是高挑健壮的阿娜。
“阿娜，”晓生总算先开口了，“想不到，会在街上遇见你——”
“想不到的事情，”阿娜接口道，“总是会有的。”
“你，你要到哪里去？”
“不到哪里去，只是随便走走——”
“那，”晓生说，“那，那就找个地方聊一下吧？”
晓生所说的“那”，其实只是语气词（“那么”），包含着某些思索的过程；而在对方看来，却是不停地在叫她的名字了！于是只听阿娜说道：“好啊，到哪里去呢？”
“老地方，到老地方去——”
晓生说这句话时，是自东向西走的，因此，他所说的老地方，就是集市西南方的那座小土岭，也就是半年之前两人初次相约的地方。听了此话，阿娜的脸掠过一丝红云，她很快接着说：“好吧，就到老地方去。”
走出三四十米，两人就来到岔路口；岔路口西南两三百米处，就是那座小土岭。过马路时，到了马路的南侧后，舞厅里的乐曲声依稀可闻，晓生忍不住停下来，向舞厅方向望去。
“晓生，你，你想去跳舞啊？”阿娜问道。
“不，不去了。”晓生回答道：舞厅里，有些话不便于深谈；再说，别人也有找阿娜跳舞的机会。
“那，那就走吧？”阿娜说道。看来，她也只是随口问问。
“一晃半年过去了，”晓生说道，“时间，时间——”
“还，还不到半年吧？”
“我，我是说，我是说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
“哦，这样算来，也有半年了——”
两人聊着，走着，向小土岭方向进发。
上了小土岭后，晓生发现，两人所坐下的地方，正是半年前的那片草地。如果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经过几个月的雨露滋润，草色更为青葱、透亮，更显出四溢的绿意。
“晓生，”阿娜开口了，“你叫我到这里来，想对我说些什么吗？”
“也，也没有什么，”晓生缓缓说道，“只是，只是想随便聊聊。”
“我，我哪像你这么悠闲？”阿娜微笑着说。
“阿娜，你有话要对我说？”
“这样的夜晚，”阿娜说着，将头稍稍转向晓生，脖子上的项链闪了一下，“这样的夜晚，这种话，好像不应该说？”
“说吧，有话就说吧！”
“那，那我就照直说了——”
“我听着——”晓生这样说道。
“明天上午，我就要走了——”
“要到哪里去？”
“到很远的地方去，”阿娜眨了眨眼，“而且——”
那眼神，那闪亮的项链，那欲言又止的话语：晓生一下子像是明白了什么，于是他这样说道：“而且，而且很少有机会回到这里来了？”
阿娜点点头，用略带歉意的声音说道：“我，我已经决定了——”
决定了？晓生暗自思忖道：决定了，也就意味着，一切都将成为过去，一切都将无可挽回，一切都将成为回忆..于是，他，没有接这句话。
阿娜似乎也看出了什么，不过，她还是这样往下说：“到了这个时候，我也不想再隐瞒什么了。今天，我是来办一些手续的。下午的时候，总算办清楚的。一想到明天就要走了，我，我一时有点舍不得，就，就想到街上随意走走。刚走了一会儿，就遇见了你——”
在阿娜的声音中，晓生的思绪也在萤火般轻闪：其实，这是很正常的。那项链，那闪光的项链，不是想戴就能戴的！这样看来，她找的，应该是个有钱的人家。也就是说，从此以后，她过上的，将是一种衣食无忧的优裕的生活；说得直白一点，就是一种贵妇人的生活——
“阿娜，”晓生开口道，“这是好事情啊。”
“好事情？对你来说，这也算好事情？”
“怎么不是好事情？以后，以后你吃香喝辣的，我，我为你高兴——”
“晓生，这是你的心里话吗？”
“心里话，当然是心里话！”
“你，你就不觉得后悔吗？”阿娜问道。
“后悔？”晓生喃喃说道，“几个月前，你决定离开时，我就后悔过了！后来，我开始这样想，既然我不能给你什么，就应该为你祝福，希望你能过上好日子！不过，当这一天真正到来时，我还是有点舍不得！唉，后悔又有什么用？有谁能见到不会落山的太阳——”
“是啊，太阳总会落山，星星总会出现。”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是很正常的。”
“晓生，你不会怪我吧？”
“怪你？我怎么会怪你？我从来都只会怪自己——”
这时，草地上一下沉寂下来。夏虫，开始了自己的呢哝，像一首悠长的曲子。
“晓生，”好一会儿之后，阿娜说道，“你，听说你很喜欢跳舞？”
“跳舞？倒也不是很喜欢——”
“那，刚才？”
“在舞厅里，有时候能认识一些人；换句话说——”
“换句话说，舞厅只是个交朋友的地方——”
“大概就是这样吧？”
“那，那你为什么不带我到舞厅里转一圈呢？”阿娜问道。
“我，我和你已经是老相识了，因此，就没必要带你到舞厅里去——”
“是，是不想让别的男人跟我跳舞吧？”
“也可以这样想吧，有时候——”
“看来，你们男人也是很有小心眼的——”
“小心眼？这，这？”
“不是小心眼，那是什么？”
“嗯，是小心眼，”晓生说道，“可能是这样吧，男人，总是想着得到什么，很少去想要失去什么——”
“大概，这种心理也很正常。”
“据说，很久很久以前，男人主要负责打猎，因此，每天傍晚，他们都希望自己能满载而归，不然——”
“不然，”阿娜接口道，“不然，回到家后，就不好交差？”
“应该是这样吧？”
“那，”阿娜微微一笑，“晓生，今天晚上，你是不是很失望？”
“失望？失望，总会有失望的时候——”
“为什么呢？”
“你想想看，出去打猎，其时打到猎物，和被猎物吃掉的可能性，是同时存在的！因此，男人每次出门，就要做好思想准备，需要不断调整自己的心态——”
“看来，做男人也不容易啊！”
“男字，上田下力，田里的劳动力，首先要付出，而且，付出之后，也不一定会有收获——”
“晓生，”阿娜这样接口，“看来，男人也是活得好累的——”
“累，倒没什么；最难办的是，人们总是以成败论英雄——”
阿娜轻轻地嘘了一口气，这才说道：“以前，我总以为男人很风光，很坚强——”
“风光，坚强，那是做给别人看的；内心里，不一定就是这样！”
“那，你后悔身为男人吗？”
“不后悔！”
“为什么呢？”
“去做事，去追求，不一定有收获，不过，生活的意义，就在这追求之中——”
“我，我算是服了你了。”
“这是很正常的心理，也不用——”
“晓生，明天我就要走了，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可以啊，你说吧——”
“我，我，我要你请我——”
“请你干什么？”
“你，你请我——”阿娜说。
“就直说吧——”
“你请我跳一支舞——”
“这，这很容易的啊！”
“容易，不见得吧？”
“怎么不见得？”
“那，那，那你还愣着——”阿娜嗔道。
听了这句话，晓生站起身来；阿娜，也站了起来。
项链下，一袭粉红色的长裙；暗夜里，格外的靓丽：这，就是站在晓生面前的阿娜，即将离去的阿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