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太后死后,范仲淹才被召回朝廷,任右司谏。有了言官的身份,他上书言事更无所畏惧了。明道二年(公元1033年),京东和江淮一带大旱,又闹蝗灾,为了安定民心,范仲淹奏请仁宗马上派人前去救灾,仁宗不予理会,依旧在宫中过着奢华的生活。范仲淹十分气愤,冒着触犯龙威的危险质问道:“如果宫中半日不食会怎么样?现在许多地方百姓没有饭吃,怎能置之不理?”说得仁宗无话可答,只好派他去江淮一带安抚灾民。范仲淹每到一地就开仓赈济,并且免除了灾区的一部分赋税。为了劝戒挥霍人民血汗的皇室,他还把饥民吃的野草带回来献给仁宗,并请他转给妃嫔贵戚们看,让他们知道老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不要过分奢侈。
范仲淹这样大胆地谏诤,震动了整个朝廷。当时北宋政权把持在以宰相为首的大官僚手中。他们玩弄权术,排斥异己,千方百计地维护自己的既得禄位,只想保持现状,反对任何改革,更害怕别人批评,对范仲淹的耿直十分恼火。就在这年冬天,吕夷简利用后妃争宠的矛盾,怂恿仁宗废掉了对他不满的郭皇后。范仲淹上书坚决反对,反被吕夷简借皇帝之手贬出了中央。直到两年后,由于他在苏州治水有功,才又被召回朝廷。范仲淹刚一回来,吕夷简就派人暗中警告他:“你现在的职务是侍从官,不是言官,用不着你多费口舌去议论国政。”范仲淹听出话中的深意,理直气壮地答道:“议论国事正是侍臣的职责,我怎敢不尽力呢!”
吕夷简知道范仲淹不好对付,又想将他挤走。当时京城开封府是最复杂难治的地方,吕夷简故意派范仲淹去做开封知府,想用纷繁的事务缠住他,使他无暇上书言事,并打算趁他稍有差错时立即罢免。没想到范仲淹一到任就大力整顿官僚机构,剔除弊政,把工作安排得井井有条,仅仅几个月,号称繁剧的开封府就“肃然称治”。城中流传着一首歌谣道:“朝廷无忧有范君,京师无事有希文。”吕夷简煞费苦心安排的诡计未能得逞,反而大大提高了范仲淹的声望。
范仲淹看到吕夷简等大官僚互相勾结,朋比为奸,将自己的亲信、党羽安插在要职上,对这种陈腐污浊的空气十分痛恨。景祐三年(公元1036年)范仲淹把京官晋升情况绘制成一幅百官图交给仁宗看,指明哪些人是按规定升迁的,哪些人是宰相以私人关系提拔的,对吕夷简任人唯亲培植私党的行为进行了毫不留情的揭露。吕夷简知道后,恼羞成怒,忿恨地对仁宗说:“范仲淹不是谏官,不该越职行事,他中伤我正是要挑拨我与陛下的关系,以便他交接朋党,蒙蔽陛下。”仁宗一向没有多大主见,听信了谗言,将范仲淹贬至饶州(今江西鄱阳)。
范仲淹这次遭贬,在朝廷上掀起一场轩然大波。许多正直的官吏早就不满吕夷简堵塞言路,排斥异己的做法,一听说范仲淹又被罢黜,都非常愤慨,集贤院校理余靖立即上书说:“范仲淹指责宰相的过错,有什么错?朝廷三次罢免这样敢于直言的人,今后谁还敢再说话?望陛下收回成命。”馆阁校勘尹洙、欧阳修也相继为范仲淹鸣不平,并激烈地抨击吕夷简一伙。一时间朝廷上形成了阵线分明的两派。吕夷简看到这些下级官吏也敢公开责骂自己,更加火冒三丈,便怂恿仁宗把余靖、尹洙、欧阳修等指为朋党,一起贬出了朝廷。这还不算,又在朝堂上贴出榜文,禁止百官越职言事,公开压制舆论。这就是北宋历史上的“范吕党争”,宋朝的党争就是从这时开始的。这种党争是北宋统治阶级内部的冲突,但是以范仲淹为首的一批官吏反对大官僚集团因循守旧的腐败统治,主张选贤任能、安抚人民、革新政治,这在客观上是有进步意义的。因此得到人民的同情和部分封建大夫的拥护。
范仲淹虽然三次被贬,名望却越来越高。第一次外贬时,亲朋们一直把他送到都门外,称赞他说:“此行非常光荣。”第二次外贬时,同僚们又来为他送行,鼓励他说:“此行更加光荣。”第三次被贬仍有人不顾吕夷简的威胁恫吓去送别,并安慰他说:“此行尤其光荣。”范仲淹听罢大笑道:“仲淹前后已是三光了。”
景祐三年深秋,范仲淹乘船去饶州上任。他如今虽已年过半百,但仍壮心不已,决心要成就一番事业。
龙图老子抗击西夏
对于北宋的边防来说,来自北边的威胁主要是辽,来自西边的威胁主要是西夏。宋仁宗宝元元年(公元1038年)冬天,宋朝西北边境局势突然紧张起来,党项族首领李元昊建国称帝的消息震撼了宋朝朝廷。元昊自称皇帝,建国号大夏,意味着宣告中止对宋的臣属关系。宋朝闻讯后于次年下诏削除元昊官爵,断绝贸易。一时间,西北地区战云密布,一场战争即将爆发。
西夏的突然挑衅,使宋朝措手不及,朝廷上有的主攻,有的主守,吵成一团,宋仁宗也举棋不定。边境上由于三十多年无战事,宋朝边防不修,士卒多未经战阵,平常又缺乏训练。步兵携带武器和口粮,走几十里就气喘嘘嘘,骑兵中有的不会披甲上马,射出的箭在马前一二十步就落了地。带兵的将帅也多是皇帝的亲戚故旧,根本不懂军事,再加上将领更换频繁,军纪松弛,所以当时人评论:“以屡易之将,驭不练之士,故战则必败。”
公元1039年,夏军已进犯宋之边境,到了康定元年(公元1040年)正月,元昊又率大军进逼延州(今陕北延安)。延州一带地阔寨疏,兵力薄弱,又是夏军出入的必经之地,元昊早就想拔掉这颗钉子。当时延州的知州范雍是一个志短才疏的胆小鬼,他一听说夏军来犯,吓得紧闭城门不敢出战,忙遣人去调援军。谁知元昊早已在延州附近的三川口设下埋伏,援军刚到就陷入重围,死伤甚重。眼看延州就要失守,范雍束手无策,只会躲在城中祷告神佛保佑。幸亏这时纷纷扬扬下起鹅毛大雪来,元昊怕被风雪困住,匆忙撤兵而去,延州城才未陷落。但是延州以北的三十六个寨堡却都被夏军荡平了,东西四百里屏障一扫而光,延州完全变成了一座孤城。
三川口的惨败使仁宗大为恼怒,他一气之下贬了范雍的官,并一再更换陕西方面的统帅,但都不得力。这年五月,任命夏竦为陕西经略安抚招讨使。为了加强军事指挥的力量,韩琦负责泾原路;范仲淹负责延路。这时的范仲淹已经52岁了,仕途上的艰辛蹉跎使他早已霜染鬓发,但是忠贞报国的热情却不减当年。他一接到调令,就立即从越州奔赴前线。秋天,当范仲淹风尘仆仆赶到处境最险恶的延州时,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派非常荒凉的景象。到处是断壁残垣,茅庐草舍被焚烧成了废墟,百姓死的死,逃的逃,少数留下的也是无衣无食,苟延时日。范仲淹凝视着秋风中瑟瑟摇曳的野蒿荒草,想到战争给宋朝和边民带来的灾难,心头十分沉重,当即写下一首《渔家傲》: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当时摆在范仲淹面前的就是这样一副残局。但是最令他忧虑的倒不是环境艰险,而是宋朝到这种时候还没有制定出一个切实可行的抵御方略。一连数日,他马不停蹄地视察鄜延一带地形和边防守备,听取守边将士的意见。视察归来,便废寝忘食地谋虑对付西夏的战略方针。
范仲淹反复权衡着宋夏双方的实力对比:宋军人数虽多,但缺乏强将精兵,战斗力差;夏军人数较少,但人擅骑射,兵精马劲,加上西夏境内山川险恶,又多沙漠,其都城远在黄河以北,远而险,不易攻取。宋若兴兵深入,粮草辎重的运输,绵延百里,很容易遭到敌骑的截击,一旦粮饷接济不上,就有被歼的危险。在这种敌强我弱的形势下,采取深入敌境大举进攻的方针是十分冒险的。但是,夏国经济力量薄弱,粮食不足,绢帛、瓷器、茶叶等都需从宋朝输入,这又是它的致命弱点。只要宋军对内修固边城,精练士卒;对外坚壁清野,不与大战,夏军大攻,就闭垒以待隙,小攻,则扼险以制胜;同时实行经济封锁,两三年后西夏自会困弱下去,那时就可迫其讲和了。想到这里,一个完整的战略方案在范仲淹头脑中酝酿成熟了,他忙提笔写好奏章,向朝廷提出了一整套以防守为主的御夏方针。这是一个符合客观情况的战略方针,但是当时却被不少人认为是怯懦的表现,就连与范仲淹私交很深的韩琦也不能理解。
在战略上,韩琦主张进攻,他上表说:“宋军拥有二十万重兵,只守界濠,这么怯弱,自古未有,长此以往,士气都要丧失光了。况且兴师以来耗资太大,再拖延下去,国家经费更加困难。”他要求集中各路兵力入讨,速战速决。两种主张报到中央后,急于求成的仁宗采用了韩琦的主张,命令韩琦和范仲淹同时出兵。范仲淹感到这样做太冒险,连上三表反对,但都无效。他只好请求留下鄜延一路作为将来招纳西夏之用,仁宗勉强答应了。
庆历元年(公元1041年)正月,陕西主帅夏竦又派尹洙去延州说服范仲淹出兵,范仲淹执意不肯。尹洙见他坚持己见,不禁叹息道:“范公这就不如韩公了,韩公曾说过:‘大凡用兵,当置胜败于度外’。”范仲淹一听,立即反驳说:“大军一动,关系万人性命,竟可置胜负于度外吗?我不敢苟同。”韩琦得知劝不动范仲淹,便贸然决定泾原一路自行出讨。他调集了镇戎军的全部人马,又临时招募了一万八千壮士,全交给副将任福率领。出兵后,任福及诸将轻敌贪功,被一小股佯装败退的夏兵引诱,脱离了原定的行军路线深入追击,当人困马乏的大军行至六盘山南麓的好水川口时,突然鼓声大作,伏兵四起,宋军陷入了元昊的埋伏圈。经过一场血战,任福等诸将战死,阵亡的士卒达六千余人。
韩琦率领残兵败将撤退回来,刚走到半路,只见数千名阵亡士兵的父兄妻子,手里捧着死者的旧衣,提着纸钱,拥到韩琦马前大哭道:“昨天你跟着招讨使(指韩琦)出师,现在招讨使回来了,你却死了,你的魂魄能跟招讨使回来吗?”哀哭声震动了山野。见此情景,韩琦满面惭色地勒住马,也不禁潸然泪下。范仲淹听到败讯,叹息道:“这时就难以置胜败于度外了。”
好水川的惨败教训了韩琦和朝廷上主张速战速决的人,仁宗也放弃了进攻的方针,改而采取守策。战略确定以后,还必须有相应的措施来保证它的实行。于是范仲淹推行修固边城、精练士卒、招抚属羌等相应的措施。
修固边城就是在宋夏交界的前沿阵地修筑寨堡,建立军事据点。范仲淹的部下种世衡建议,在延州东北二百里古宽州的故垒上筑城。这里地处要冲,右可屏障延州,左可得到山西的粮食,北可以进图银、夏二州。范仲淹采纳了这个意见,派种世衡率兵前去修筑。夏兵来争,种世衡就一边作战一边抢修。城内缺乏水源,他出重金奖励凿井,终于从地下150尺处冒出了清泉,于是取名为清涧城。种世衡又大兴营田,一年收获粮食近万石,补充了军粮;又募商贾通贸易,经济上逐渐充实起来。同时鼓励军民练武习射,把银钱当靶心,谁射中就赏谁,自此人人能射,终于使清涧城成为延州北面一个坚固的军事要塞。在范仲淹及其后任的努力下,不仅修筑了新的军事据点,而且还先后修复了永平、承平等旧寨十二处;招回附近逃亡的蕃汉人户,开辟营田数千顷,恢复了农业生产。这些寨堡有力地屏障了延州,使延州的防务稳固下来。夏军私下告诫说:“别想打延州的主意了,现在的小范老子(指范仲淹)胸中有数万甲兵,不像大范老子(指范雍)好欺负。”
庆历元年十月,宋朝调整了兵力部署,罢免了主帅夏竦等,将西北前线划分为秦凤、泾原、环庆、鄜延四路,分别置帅,范仲淹负责环庆路的军事。一年以后,韩琦、范仲淹被提升为陕西沿边的总帅,统一指挥四路军事,范仲淹的主张得以全面推行,延州筑寨的经验被推广到各路。当时宋夏交界处,被夏军占据的地段有的伸入宋境百余里,隔断了州与州之间的联系,不便互相接应。范仲淹主张选择这些地区作为进攻的重点,攻取一地,即建一城,派兵驻守。稳扎稳打地逐步向前推进。没过几年,宋在延州与庆州之间修筑了大顺城,在环州和镇戎军之间修筑了细腰城和葫芦泉诸寨,打通了各州之间的道路,一方有警,各方应援,便于调集兵力抵御夏的进攻。沿边寨堡的修建,在各路的北面竖起一排排屏障,有效地加强了宋军的防守能力。
精练士卒,就是采取各种办法提高军队的战斗力。一是大力整顿现有军队,淘汰老弱,选择强悍武勇的士卒,重新编制,指定专人负责统率和训练,改变过去兵将不相识的状况。特别是淘汰了一批怯懦无能的将校,选拔了一批经过战火考验的有才干的人代替他们,这对士兵的鼓舞很大。再则是招募士兵,提高军队的素质。原来守边的大都是从内地调来的已经腐化的禁军,这批人既不耐劳苦,又因久戍思乡,斗志不高。而从本地人民中招募的士兵,熟悉山川道路,强悍敢战,又因保卫家乡,斗志较强,从而提高了军队的战斗力。此外,范仲淹能以身作则,将士没喝上水他从不说渴,将士没吃上饭他从不叫饿,朝廷赏赐给他的金帛都分发给将士。
范仲淹、韩琦都赏罚分明,奖励勇猛杀敌的士兵,提拔重用立功的将领,对克扣军饷的贪污分子则当众斩首,毫不留情。在范仲淹的率领下,西北军中涌现出许多像狄青、种世衡那样有勇有谋的将领,又训练出一批强悍勇战的士兵。直到北宋末年,这支军队仍是宋朝的一支劲旅。
与此同时,范仲淹还大力争取宋夏交界处的少数民族。在沿边横山一带散居着不少羌族部落,他们在宋、夏间持观望态度,有的曾投靠夏,为元昊作过向导。范仲淹一方面筑堡立寨,切断他们与西夏的联系,并用兵保护他们的安全;另一方面极意招抚他们,羌族酋长来见,范仲淹屏退卫兵,亲自接入卧内,推心置腹相谈。对受到战争损害的羌族人民则拨给空地,发放粮食、农具等,帮助他们恢复生产。这一政策受到羌族人民的拥护,他们亲热地把范仲淹叫做“龙图老子”(当时范仲淹的职衔是龙图阁直学士),羌族部落纷纷归附宋朝,担任向导,并出兵助战,使西夏日益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元昊几次进攻,非但得不到什么好处,反而损兵折将,夏军锐气大减,不敢再轻举妄动了。
范仲淹居边不过三年,在西北人民的支持下,由于推行了一套切合实际的战略方针和防守措施,迅速扭转了宋朝被动挨打的局面,使已经破坏的边防重新又巩固起来。边境上流传着一首歌谣说:“军中有一韩(指韩琦),西‘贼’闻之心胆寒;军中有一范,西‘贼’闻之惊破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