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没有哪里的失败者,比文艺作品中出现的多,描述的深刻,人口稠密的程度,估计连影院的出口处未必能比得上,各个阶层的,往上爬的和走下坡路的,一个接一个、挤挤挨挨地走在一起,如同窝踞在一条巨大电缆中的电子,沿着一定的方向彼此同而不和地前行。这些失败者之间,有些可以促膝而谈,然而由于命运的机缘擦肩而过,成为不关痛痒的陌路人;有些相互憎恨,就像恨所处的阶级一样,对着镜子里的另一个自我,狠狠地辱骂;另有一些失败者,性格倔犟,对把他按倒在尘灰中的命运,龇牙咧嘴,强撅着头不肯就范。
这里有契诃夫笔下找不到人倾诉只能和马沟通的车夫;有曼斯菲尔德笔下找不到地方哭泣呆坐路旁强掩悲痛的老保姆;有在地下仓库里赤裸了身体让人观看百病缠身、奄奄一息的女人;有幻想着可以拯救苍生结果碰得头破血流的堂吉诃德;有被创作者喟叹“我的包法利在法国的某个乡下哭泣”的包法利夫人;有雄心勃勃一心往上爬却以失败告终的于连;有被巴黎声色犬马的生活毒害得灵魂幻灭了的青年;有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只对伸手可及的部分感兴趣的奥勃莫洛夫;以及混混沌沌无法成熟的胚胎,一些心粗气浮、眼高手低之类的货色。这些被主流社会取消了入场资格的三教九流充塞在一起,沆瀣一气的如同下水道中的浊流。
世纪儿、多余的人、迷惘的一代、垮掉的一代,一系列失败者的同义语与代名词,要多少有多少,这些被“匠人弃而不用的石头”,层层叠叠的,罗列起来筑成了另一种形式的纪念碑,用以铭记这些不得志的家伙,等那些摔过跟头的人们去膜拜抚慰,寻求他们的知己。集合全世界才子的笔墨,也无法将这些人物描摹到位,这是一片用千吨的重锚也无法探寻深度的大海,海里全是溺毙其中与漂泊无归的魂灵。你克服因第一印象给内心带来的厌恶,把视线靠近他们,除了衣衫褴褛的外形,刺鼻的气味外,还有数不尽的粗俗的言谈,恶劣的品位,应当泯灭而没有打磨干净的良心。你同样可以找到甚至比成功者更旺盛的生命力,更强烈的欲望,更干渴急需清水抚慰的喉咙,他们的欲望没有满足,野心没有平伏,或是被某种类似出身、性格层面的桎梏困缚着,或是想攀到更高的地方结果失了足;或是酝酿了一个不成熟的阴谋惨遭失败;或是干脆被横冲过来的蛮横势力撞倒,成了牺牲品与垫脚石;他们在生存边缘挣扎,游走在道德与欲望的刀锋,被金钱、美色、权欲迷惑,放弃了大好的前程,瞎了眼,昏了头、熏了心以至于摔了跟头的角色,不知道有多少。
这里有垃圾,有牺牲品,有被人踏在脚底的泥泞,有为一时冲动向法律挑衅的蠢汉,人们很容易同时又很乐意将他们遗忘,他们独自行走在生命的旅途,彷徨,呐喊,甚至于沉沦,理想碰壁,野心破灭,英雄气短,好汉途穷,当人们伸过手去,想握住这些人物,一触碰到表面,水泡迸裂,各式的面孔瞬时回归到具有魔力的文字或者影像中去。人类无法摆脱对社会认同的渴求,无法确信单个的灵魂终将被大众容纳,意志执拗的要求支配生命的潜流,他们在欲望中挣扎,在名利中浮沉,在命运中搁浅,在孤独中沉沦。
这是失意者的天堂,在人世无法歇息,在这里可以通过文字、音乐节拍、真实而又虚幻的影像中轻轻叹上一口气,找到能够理解倾听他们的心灵,然而又如同在郁闷燥热的地狱,忍受着命运的煎熬。可是他们却如同一幅画中奇形怪状的人物,吸引了更多人的眼光,怜悯,质疑,对命运与社会从外至内细细的拷问。这些失败者聚在一起,在光鲜亮丽的背面狂欢,如幻影,如幽灵,如硕大的鱼群,穿越过生命的海洋。
艺术形象不得志,创作这些形象的作者也并不走运:曹雪芹半生潦倒,再也没重温花团锦簇、锦衣玉食的好日子;普鲁斯特断断续续的病情就像一支永远拉不断的二胡曲子扯得人心烦;巴尔扎克欠债十来万,后半生几乎都在偿还早年欠下的亏空;曾经风流快活的卡萨诺瓦,只是在经济上难以为继的时候,才拿起笔写下《我的一生》,让我们得以有机会拜读这位花花公子一笔笔荒唐的风流账。只是不知道这些霉运,到底是作者带给了作品中的人物,还是作品中的人物拖累了作者的前程?为什么梵高笔下邮递员与本人的眼睛,全流露出对未来无法把握的忧郁神情?窦娥的一句“天啊,你不公,你塌了吧”,其实也不过是郁郁不得志的作者借剧中人抒发的声音,他们犹如两个不幸运的家伙,难兄难弟式的在人生旅途中挣扎,根本就是连体的两人,像门上贴着的两张门神,大屋前的一对石狮,见到此,一定看到彼,相依为命,不离不弃。
以等级制为主体的社会结构,决定了社会有出类拔萃的英雄出现,有容光焕发的得志者,同样就有更多的金字塔底的失败者做奠基,他们压在底层,就仿佛带有地狱的死亡的气息,一个个面目可憎,带有无限幽怨怅惘的目光看着戏台上表演的人物。这个奠基,有皇宫后院的冷宫,有繁华城市的贫民窟,有丈夫从不涉足的原配的床笫,有看门人阴暗潮湿的住房与长年见不到阳光的打字室,他们是贫穷,是失意,是衍生无数罪恶的温床,是出身卑微却心比天高的野心,是心比天高却命如纸薄的命运,这一切是表象的同时又几乎是事物冷冰冰的本质。有一句俗得不能再俗的话:“人玩人,最好玩”,这句好像没穿任何衣服赤裸裸的话,除了与性有关的部分外,第二层的意义尤其深刻,以力透纸背来形容远远的不够,我们知道,这句话几乎涵盖了有文字记载以来几千年人类历史的全部意义,同时它是人类创造丰厚甜美文明外表下包藏着的苦涩核心。
失败者多是孱弱的人,多是在冬夜蜷缩在某个车站一角的苟延残喘的人,多是因为性格上的缺陷,在社会竞争中无法调整自己,这些失败的因素,可以从家族里面去寻找,也可以到社会的大格局中去寻究。他引动我们的真情,却减少我们的理智。人性太脆弱,太易动感情,又极易生惰性,虽然有理性压着,可是感情还是冷不丁地冒出来,甚至在人如草木的战场,纸醉金迷的场合,感情还会在砖缝严合的隙缝中钻出来,虽然它的声音低,有时甚至只是没有成形的在思想里低徊。
社会的齿轮咬合得太紧密了,使得站在咫尺之外的我们,听着机器内部发出的轧轧的声音,看着人类的殷红的鲜血从某个不严密的衔接处渗出来,大部分的过程最后都被封装成了严严实实的罐头,整个社会秩序井然地犹如一条不断更新改进的生产线,难怪失败者那么的多,失败又那么的惨痛,我们如果心理素质够好,待机器停下来休息的片刻,从所有可能的缝隙处,把眼凑近了去看,一定能看到残酷的景象,嗅到不少血腥的气味,可是这些在其中又暂时置身于事外的我们,是抱着罗马观看角斗士快意的心情去欣赏,满足内心狂躁的热情与兽欲,还是怀有如佛教徒的深切的同情心怜悯着曾经一起流连的俗世。
人原是希冀看到鲜花听到掌声,原本像避开传染病一样避开那些失败者,对于千疮百孔的社会,谁没有不自觉转过头的一刻呢?谁愿意受着心灵的拷问,在拷问下得出的结论又有多少是靠得住的呢?从功利主义出发,失败者是一块什么样烫手却又可口的山芋,值得下那么多的工夫,它的价值何在?我们伸出手去,想握住的是什么,难道是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抛开功利主义,失败者又能给予何种心灵上的抚慰,让我们与之心神交汇,一解心灵的纠葛?和成功者相比,对于孕育他们的母体——社会来讲,哪个更息息相关,哪个更有血亲上的联系呢?
欲望原是变幻无形、无边无际的,只有在它受挫的一瞬,在联想的一闪念,生命才会擦出火花,与这个阻力表现出相当的对立局面,这个力越大,形象便越是宏伟,才可以看到投射其上表现出来的巨大阴影与光辉亮面。欲望从其外在表现来说,是可以望见并可能度量,但如果一旦感情与意志渗透其中,小蛇吞大象的事件也并不少见,小蛇终究是吞不下大象的,可是当它在野心与尊严促使下,直立起身子,张开血口,摆出要吞大象的架式,一有机会还真要放口下去。当欲望与它的目标间构筑起这幅图腾时,我们才可以看到在肉体的支撑下,竟然形成了堪以和它匹配的精神幻象,让我们震慑于其所带来的威严,看到生命涤荡掉沾染的尘灰,昂起了头颅,牢牢地矗立在基点的层面。当野心超越本来能力的限制,靠近着极限这种失败带来的痛苦,无论是基于生存忍受的倔犟,还是野心勃勃要跃过几乎不可能到达的顶点,总会使我们屏息静气,格外的神清目明。
痛苦从人的欲念出发,在内心形成一个看似与欲念相反的东西,这个东西造成内心停摆,同时又形成了不平衡,这个受痛的本体非得增加人的思想的深度与广度,有一个更恢弘巨大的心胸容纳这些痛苦不行,同时逼使着人在内心与客观事实上都造成一个孤苦无依的局面,这个灵魂把外在的神像敲碎,从而在内心敬奉痛惜起自我来。
失败者的身上能够更多折射社会的层面,每一种势力都会形成你的阻力,都会回到本来面目,在失败中更能清晰地看清楚自我,整个世界更如明亮的烛光下一一洞见,失败者是肉体与精神双重地蜕变,像粘在脸面上的泥垢纷纷地脱落。快乐不能持久,而痛苦却更凝重地压在每个活泼的生命,像那个巨大的水臼一下一下每下都不落空地敲击着心灵,时间浓缩成一个罐头,岁月全都沉积在里头,发酵分解直至腐败消失回归“来于彼,归于彼”的所在。人类失败的时节,更能如章鱼一样回复所有伸出在外的触角,感知到自我那颗孤独渺小的灵魂。
成功者自有其一种浅薄,不足以勾画出整个社会的结构,如同上升到一种符号性的人物,与社会的联系更是一种遥遥在望的,颇像那种脱离了地面浇灌成长的植物。只有失败与痛苦,才可以使人驻扎的根系更长,更坚固,与社会的齿轮咬合得更紧、更严密,失败者伸长了嘴,紧紧地咬住了这个随时会松散开来的发条。
“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原也是一句俗话中的真理,当人的意志在呼唤,执拗地要摆脱目前的困境,要反抗所有压迫在他身上的力量,当感官层面的享受向人倾头灌脸地浇下来时,我们只不过成了一个浅而又浅的容器,那些溢出来的部分只是变相地证实了人类的虚荣而已。痛苦却像水银泻地一样总有不差分毫的落脚地。人类要追求精神的顶峰,殊不知这顶峰原是最底层的欲望支撑起来的,他不能更进一步地进入到虚无,只能在那个高度停止驻足。当痛苦从人的肉体层面开始敲击,咚咚的如同完成一座雕塑品,最后的时刻,人的神性完全地展开,犹如出浴的美女一样令人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