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以为,现实中各种微不足道的事情困扰着人们,人们的行为服从于并不高明的动机,都可归结于人类的荒谬。大多数人,每天醒来,无不是纷芜繁杂的欲念充斥其中,忙碌一天后,常常会反问自己:“这就是生活吗?”穷苦的人整天奔波于大街小巷,挣扎在贫困线的边缘,为了微薄的酬劳,干着别人不愿干的事情,甚至丢弃某些尊严;还有名利场中的人,为了功名利禄绞尽脑汁,钩心斗角、不择手段;有些为了灵魂找到某种寄托,信仰不存在的偶像。每个人采取不同的方式消耗着生命,到了最后关头,都踉踉跄跄、极不情愿地朝死亡奔去。人们在疲惫的同时,不时地叹上一口气,企羡那些大彻大悟之人。
殊不知,从人的本质上看,这正是深刻的所在:不管自觉还是不自觉,人生的终极目的,都是为了幸福。所以,在这个过程中,忍受某种折磨,采取某种不道德的行为,做的修补、破坏、建设等等,有益于社会或无益于社会,都可以理解。每个人的每件行为,割裂开来看,都有其荒谬的一面,当综合起来考虑时,都有其绝对理由。就像高明的棋手,绝不会下一步可有可无的棋,看似简单的移动,包含着和对手斗争、妥协的含义,为最终战胜对手作着努力。人的愚昧,大多表现为手段的荒谬,而不是目标的迷失。
一个人如果允许,会全力攫取渴望的各种事物,因为这些都是构成幸福的元素。得到了金钱,还会想到名声,商场奋斗成功,还想涉足政治,他不会考虑别的什么,从内心需求来讲,只是想更幸福些。那些没有社会地位、经济基础和特殊才能的人,只配做一些简单的事情,常常生活在困苦之中,但内心对幸福的渴求,并不亚于任何层次较高的人,就算对生活不再抱任何奢望,也认为生是幸福的。只有当身心受到极大的打击,认为培植幸福的土壤不再存在,只有残酷恐怖的一面,生不如死的时候,才会放弃生的斗争,这时候,死亡就成了痛苦的避难所。
你见过大漠中的植物没有。它们短小尖锐,松针样的叶片像涂上一层薄薄的油蜡,烈日的热度也难以渗入瘦狭的枝干,但是根系却非常长,在干涸的沙土下,争夺仅有的水分和养料,进行无休止的战争。人与人正如这些植物,死死固守着自己的生存空间,防止外人的侵入。叔本华把人类比作取暖的豪猪,必须保持适当的距离,害怕寒冷又害怕彼此受伤。人类相互吸引相互排斥的作用,好像弹簧的两个端点,在受到使之贴近或分离的作用力时,都会产生相反的力。人毕竟是社会性的,单个的人脱离社会,依靠微薄的力量作生存抗争时,不管其方式如何,都将归入兽类,人猿泰山也罢、鲁滨孙也罢。原始社会,生产力低下,人们抵御外界侵害能力非常有限,生存成了最迫切的要求,人与人紧紧团结在一起,抗拒外来的各种侵害。正如压力松懈,弹簧便会自然松开。随着生产发展,人类的能力大大提高,有了相对的空闲时间,生产资料进一步私有化,一部分人因为拥有生产资料坐享其成,而另一部分人只能出卖劳力接受剥削。人类破坏了原始世界的和谐,各种矛盾也就随之产生,正是在这个矛盾根基上发展了丰富多彩的文明社会——以等级制为基础的社会。
就像自然界存在万有引力一样,人类社会也存在类似的力量。从动物进化到人,从人发展成人类,人的彼岸,就是人类。所以人做的每件事情,既关系个人的痛痒得失,也会放到人类衡量的天平上加以测定,他的行为是人性的,还是非人性的?是道德的,还是不道德的?是正义的,还是邪恶的?在这种评判中受教育、成长成熟,最后死亡。这些评判最终成为作墓志铭的材料。那些自以为聪明的人,总想找到人和人类之间的黄金分割点,稳稳妥妥地站在那里,但结果却是徒劳,因为人类这个概念本身是个变数,所以这些人是自相矛盾的:思维、行动,乃至一切。
人的不平等,决定对幸福的理解、追求方式的不同,以及对上层建筑认识的差异。如果一个人受过良好的教育,有着很好的环境,成长的过程中,心理发展健康,没有受过堕入旁门左道的危险,他会很容易接受好像自然产生的道德法律,潜意识中懂得这些上层建筑是维护现状的保证。同样,那些为糊口作妓女,为生存四处流浪,以及一切生活在底层的人,当冠冕堂皇的意识不能适应他的生存和发展,自然要牺牲这些意识,或者说加以修正和改变,甚至根本的对立。在他们抛弃人的尊严,违背内心的意愿,做下不法的交易,犯下滔天的罪行,你不能感慨道德的沦丧,哀叹金钱的魔力,无谓地谴责这些可怜的人。这时,你只能崇敬人根深蒂固的本能——生存,以及有意识的伟大目标——追求幸福。如果你希望从出生起,可以避开所不愿碰到的生活,除了祈求能投生到不坏的家庭外,你也只能回到那句说得不能再说,陈腐得不能再陈腐的话“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从中找到教训。只有当体验了人生的酸甜苦辣,看透人情冷暖之后,这句话才开始散发出朴素、辩证的光辉。
“幸福是人们希望永久不变的一种境界”,从个体来看,是一种体验到的感觉。但任何感觉,都是现实世界在内心的反映。幸福的本体还是有迹可寻的,小的方面:安定的工作,漂亮的妻子,考取满意的学校等等。大的方面:理想的实现,在繁荣安定的国家生活等等。具备大的和小的条件,接近幸福的理由更充足。有些人鼓吹:人开心就可以了,不要去想那些得不到的东西,幸福只是一种感觉。说这些话的,多半是有点资产,在社会有适当地位的人。其实他或她,多半拥有这些想法的幸福本体:好的身体,称心的职业,安定的国家。所以他坚持并鼓吹“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中庸幸福观,只是说明他对幸福的期望值和对自身的认可度,相对别人较为接近而已。当然,比终日以未来的灾害来恐吓自己的人,又多少高明一点。虽然,没有一本字典规定:一个人拥有多少房产、金钱或其他某些事物,才算得上幸福。但拥有这些,接近美好的权利更近一点。
“金钱,是人类抽象的幸福。所以,一心扑在钱眼里的人,不可能会有具体的幸福。”(叔本华)在某种意义上,真正的幸福绝不是物化的幸福。光凭物质的满足,似乎很难达到幸福的彼岸。如果说金钱是幸福的全部,但只要有过人生经验的人就知道,拥有金钱最多的时刻与幸福感最强烈的那个点并不重合。其实这并不是说幸福不是具体的事物,只不过不是单个的事物,就像有些人为了金钱嫁给年老体衰的富翁,对她来说,不幸福的原因,是没有一个年轻健康的美男子而已。幸福当然不是单个具体的事物,也不是特定的某种感情,但我们知道,这幸福的感觉存在,一定有它所依靠的支点,就像阿基米德找到假想撬动地球的支点,在幸福中,这就是外界事物支配内在感情的秘密通道:或亲情、或金钱、或权势,这些东西终将通过物体的精神化,融于他的信仰。不管对幸福的看法如何,总要归结于一些事情的改变上,他必须通过努力,以便获取所希冀的某种事实。
任何以人为高贵的哲人,也不得不承认:人类为欲生存。禁欲者的主张,在于只看到欲望丑恶的一面,而没有看到主流:原始的永不枯竭的前进动力。很多哲人提倡人为手段而不为目的,希冀永远得到欲望之火焰的温暖,而不愿在欲火中化成灰烬。欲望是远远跑在人类前面的怪物(和称美女为妖精一样),不断诱惑着人类,在人们还没撩到她飘逸的长裙时,又在前方柔情万种地招手,希望和失望同时存在,得到和失去相并拥有。欲望好比一团火,如果没有足够的理智控制它,便会焚毁自己。为了获得实在的幸福,为了使幸福不是虚幻的、意外的,使欲望更加明确,在纷繁的现实中火焰依旧光亮。理智之镰不是去扑灭欲望之火,而是去割除欲望之杂草,使火焰不要盲目的蔓延。人类不能完成自身的想法,大半是由于欲望不够强烈,从而产生理智不够。既然欲望是根本动力,那么幸福,是否可以简单地归纳成欲望之满足呢?人的欲望有很多种,浅层的和深层的,这些欲望都会产生不同方向的力。由于寄存于一个人体之中,就有两种消灭的方式,欲望的主人要么是满足,要么是抑制,但这些欲望中,必须有一种主导的欲望,这个欲望会在一定程度上克制其他欲望的生长,在其他欲望与之相冲突时,就会自动以这个欲望为中心,而把其他的处于从属的地位。所以莫罗阿在《论幸福》中阐述:“实际是,制欲派的明智只是趋向幸福的途程中的第一阶段。它把精神上一切无谓的苦闷加以扫荡,替幸福辟出一个地位。它勒令最无聊平庸的情操保持缄默。这第一步斩除荆棘的使命尽了以后,幸福的旋律,方能在它创造就的氛围中响亮起来。”也正如尼采所说:“许多种欲念在内心激烈地追逐,最后一种欲念支配了理智。”那种反人类的禁欲主义,无异于整体或部分的自杀。
为什么人会产生需求这种感觉?它在体内是如何运作的?生物学家也许可以从科学的角度加以阐述。我们只知道,人渴了要喝,饿了要吃,在体验欲望的痛苦时,同时也享受到欲望带来的快乐。同欲望一起产生的,还有一个力,人一旦饥饿的时候,他一切机体都会调动起来,去满足吃的需要。在得不到满足时,这个力就会帮助他得到。俗话说“色胆包天”,当欲望产生时,一切道德和法律,在它面前,都成了蛛网式的困缚。所以在世人的哀叹中,我们听到最多的也许是“多么可怕的欲望!”其实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关心你是否奋斗,是否应该奋斗,只有你自己,那个深植内心的种种欲望,是前进的永动机。当一个人的力量无穷,但没有欲望,那个人一定是上帝。人在被欲念烦恼得不到满足时,常会禁欲,当人在享受欲望快乐时,又会产生纵欲的念头。过分的压抑和过分的放纵,都会造成欲望的死亡。人应当从欲望中学习,值得学习的并不少于从书本看来的。“醉酒之后必定头痛”,欲望除了要受道德法律等社会性的制约以外,还要受到来自自我的制约,这是欲望最基本的反抗,也是欲望最低等的保护。人的真正痛苦,就在于正常欲望的扭曲消磨和过度膨胀,正常欲望与变形的欲望,就如正常人的形体与哈哈镜中的幻象之比较。
由欲望引导的自我,是人不能完全控制的部分,当身体感到不舒服时,常常会说身体在捣乱,从语言逻辑上讲,那个好像并不是自我。肚子会自动的饿,喉咙会自然的渴,我们并不能完全控制这个过程,它可以不要灵魂的支配自动完成的过程。我想去打球,就去打球,想去看电影,就去看电影,可支配的部分,就叫理智。由能否控制来说,人可分为自我和非我,其实也就是灵魂和肉体,这两者互为因果,相互统一。通常会把欲望称为非我,而理智称为自我。人想全面地控制自然、他人,甚至自我,正像控制自然得到的报复一样,这发展的结果一方面使人更清醒,另一方面又使人越疯狂。人越接近自我,越会发现生命有规律的强有力性和独立性。欲望是非我的,理智是我的,但从生命的不自觉性来说,由欲望控制的那个原该是我,而由理智控制的那个,即由道德、法制、所谓的人性控制的那个,才是非我!那个时时要冲破道德或法律,统称为理智藩篱的自我,也时时受到社会的制约。人加入社会,会掺杂很多社会化的欲念:金钱、权力、名气等等,这些欲望把原始的欲望经过变异后产生新的形态。和吃喝拉撒睡一样,已经根植于灵魂之中,和自然的欲望已经连成一体,几乎不能指出何为单纯的欲念,何为社会化的。任何欲念都打上了社会化的烙印,这个烙印打得如此深刻,以至于想要把它隐去时,就会严重地伤害到动手术的个体。
相对欲望来讲,理性的虚伪在于,一切深层的理性来源于欲望,但反对欲望最坚决,最持久,最爱和欲望作对的,正是理性,它不但压制欲望,而且看不起欲望,蔑视欲望。有时它像发现弟弟在外面惹是生非,自己除了向别人赔礼道歉外,在家又不能告诉父母,左右为难颇感头痛的忠厚长子;有时又像考取了高等学府,因害怕暴露自己出身,羞于相认穿着打扮丑陋的父母,那个虚荣心很强的学生。漫画家为了表现人物内心斗争主题时,经常用一个天使和一个魔鬼的争斗来完成这个过程。那个代表理智的,是一本正经略嫌呆板的天使,而代表欲望的,往往是那个怪模怪样、龇牙咧嘴的魔鬼!
由于人的社会性,使人产生一个不同于动物的要求,在充分逐步地认识世界的过程中,有强烈的冲动,反过来要求认识自我。人是社会化的,也是唯一有成长自觉性的生物。从生物学上、从社会学上、从哲学上及一切和人有关的事物。人研究自我,基本上是从两条路子出发,一条是从自我出发,研究自我,一条是从外部世界出发,研究外部世界,从而达到研究自我的目的。就像战斗者胜利会师一样,当这两条路子重合时,人的一切秘密也就解开了。但人认识自我更多,就更容易控制自我,但也就越破坏了生命的神秘性和不自觉性。正像某些生命科学取得突破性进展,人们感到欣喜的同时,也会感到恐慌。因为人类某些不可解的问题正是自身的保护线,超越这些界限,将会导致“非人”的出现。
幸福既然是综合考验下的结论,它的形式可以表现为肉体之满足,理想之实现,灵魂之麻醉等等。当期望值和目前的生活状态统一起来的时候,就像一张满弦的弓,充满了力和幸福感。当主导的力占了重要的位置,它的力是单向并且绝对的,在内心世界,没有什么再可以怀疑的。当一个人梦想成为明星,得到他人的喝彩和掌声,在他没得到之前,虽然吃得很好,工作也很安逸,但这个愿望的存在,使他的灵魂一直处于饥渴状态,没有充盈的感觉。得不到升华的力,始终是处于不幸者的行列,就算有知己倾听忧愁,但还不足以疗好他的痛苦,这种因愿望带来的伤。所以,一个人如果愿望较小,但却得到意想不到的境况,反而最容易幸福。但由于欲望的可满足性,和永远不满足性,人也就在不断地追寻幸福和失去幸福,在得到幸福的时刻,同时又有满足后的空虚感。人在社会上受着各种力的牵引,如果这些力当中,有一种正方向的力,也就是使你快乐的力,是绝对占主导地位的,那么这就构成了幸福的基本形态。矛盾是人存在的根本形式,矛盾决定了人受很多力的制约,当你背着妻子和别的女人偷欢的时候,你的肉体是快乐的,也许受了道德的约束,又使你不那么快乐,因为有一个力把你拖回来,或者,这种道德上的负罪感,产生一个反方向的力,受着它的反激作用,使你得到更大的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