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威也是个女性，她身上就有很多男子汉的气质。虽说她身上阴柔的女性的内容似乎已经荡然无存了，然而，在男子汉豪爽的背后，女性内在的细腻似乎还根深蒂固。那天白天她在给耿正捷和马玫玫讲了郑大人的“难得糊涂”的辩证法后不但使耿正捷和马玫玫受到了教育，同时也触及了她自己，再加上她又被后来那副对联上的“一枝一叶总关情”所感动，晚上便把卫河电厂的那份可行性报告看了个大概。大概司长当到了她那个份上，是无比老到了，如果闭着眼睛不看，这报告似乎无可挑剔，如果睁开眼睛看看，能挑出的毛病和漏洞数不胜数。也正如冯副主任和马副厅长所猜测的那样，武威果然在坑口和运费的问题上看出了这是一笔糊涂账，便提出要到实地去考察一下。虽说省部级领导在报告上都已签署了意见，但如果计划司提出了不同意见，省部级领导即使签署了意见，这份报告也一样会搁浅的。打报告的地方政府不在这个问题上重新拿出意见和说明的话，计划司的这一关通不过，这报告要想实施，恐怕就难了。现在，就在这份报告即将提交部委会年终会之前，计划司提出要到实地考察一番，这也在她的职责之内，任何人都说不出什么阻止的话来。而郑胜利部长非常清楚，共城电厂破产的典型范例，彻底冲垮了卫河电厂建在宽河的计划，如果不能尽快地从个人小圈子里跳出来的话，其被动的局面将要越来越被动。
武威除了性别还是个女人之外，其余好像全部男性化了，她单身一人，了无牵挂，说得出做得到，雷厉风行。第二天一上班她就打电话给耿正捷，说计划司里三个人要到卫河市去，并希望马玫玫能陪同前往。耿正捷才觉得，这个武威确实有点“无畏”。耿正捷连忙答应了下来，并进一步询问还要为他们做什么准备工作：比如安排食宿，安排车辆等等。武威笑着回答道：“把这一切都免了吧，既然想把事情弄清楚，就不要再让官接官送了。你难道就不怕‘酒杯一端，原则放宽；筷子一提，可以可以；你送土特产，我给你方便；你送大红包，这事我承包！’”
耿正捷笑了，赞扬道：“看来武司长真的对下边的事情全都知道啊！这次下去是微服私访了，学学谢瑶环。”
武威很豪气地回答道：“有一点微服私访的意思，但跟谢瑶环却不尽相同。她有后台，我们没有，她有上方宝剑，我们没有。不过我们带一双眼睛就够用了，因为大地是诚实的，我们不怕大地欺骗我们。”
耿正捷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了，兴奋地问道：“武司长真是一位巾帼女侠。你们什么时候出发？让马玫玫做点什么准备工作？”
“用不着做什么准备。”武威电话里面仍然大大咧咧地说道，“你让她到我这儿来就是了。让她跟我们去是怕我们听不懂方言，让她给做一下翻译。”其实，武威还有另外一个目的没有说出来，那就是她想去看望一下为卫河电厂失去一条腿的张新凤。
说武威是巾帼女侠真是名副其实，第二天她就带着司里的两位男同志和马玫玫一起出发了，果真没有通知卫河市，而且来到卫河市后也没有投宿有卫河市官方经常出没的宾馆酒店，只是在卫河市的边缘地带找了一家相对干净和相对安静的旅馆住下，在旅馆租用了一辆不带出租字样挂着当地牌照的车子，并且说好不用司机。第二天一早，她们便出发了，两个半小时后来到了宽河县。
公路还是很好走的，柏油路铺得也很平坦，再加上从卫河市往东去全是一望无际的平原，路上车辆又不太多，行车还是很顺利的。
从卫河市到宽河县，一百六十六公里的路程，两个小时绰绰有余了。到了县城时才上午十点钟样子，而到即将建设卫河电厂的所在地——码头乡还有近四十公里的路，但就是这近四十公里的路，让他们走了将近一个小时。路不好走，虽说也是铺的柏油路，然而大概是使用频率太高的原因吧，如今是五米一个小坑，十米一个大坑，车在其中行走犹如小船在大海波涛中颠簸一样，一会儿高，一会儿又低，即使是平时不晕车，来到这里想不尝尝晕车的滋味都不行。再加上这条路上来来往往都是来拉黏土砖的农用车和三轮拖拉机，那“突突突”震耳欲聋的马达声，还有那随着刺耳声音从排气管里喷出来的乌黑乌黑的柴油黑烟，以及顺风从广袤田野里遮天蔽日刮过来的黄色尘埃，混合在一起，使这里的天灰蒙蒙的，地灰蒙蒙的，让人感到憋气。从来都没有晕车经历的武威终于知道什么叫晕车了。马玫玫已经“腰酸腿疼，全身上下开始冒冷汗”了，武威的肚子里也在“翻江倒海地波浪漫卷”着，她使劲儿地用手捂着嘴，怕从胃里涌出来的东西吐到车上。但她们谁都没有让车停下来的意思，因为车子周围是黑烟和黄沙混合在一起的灰尘。
租用的桑塔纳轿车围着那块大概有六七百亩没有播种麦子的田地转了一圈后，直接开到了离这块荒地大约有几华里路的黄河大堤上。顽强地坚持了这么一个多小时后，桑塔纳刚一停稳，武威第一个从车里冲了出来，还没有蹲下来，肚子里的东西便从口腔里喷了出来，而马玫玫则是蹲在那里呕出来一些苦水。
黄河大堤上的风刮得很紧，虽说黄沙也因风势的强弱而时有时无，但这里至少没有汽油和柴油冒出的黑烟，至少没有附近砖瓦厂里刮过来的带着刺鼻的硫黄味道的劣质煤炭燃烧释放出来的有害气体。他们四个在这里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相对新鲜的空气。
武威有些迷惘，她知道那块没有播种麦子的六七百亩地的荒地就是报告上的卫河电厂选的厂址，这并不仅仅是由于耿正捷和马玫玫给她介绍过了，就是从昨天到卫河市后买的那张卫河市的地图上，她也找到了宽河县，找到了码头乡。昨天晚上她也在地图上找到了共城市，同样地也找到了共城市的赵固乡——赵固煤矿所在地，她和她的两位同事深深地感到惊讶。卫河市在平原省的北部，四区八县绝大部分分布在卫河河流流过的那块狭长的区域内。卫河在共城市的太行山东南麓发源后，虽说离黄河很近，但因为黄河在经历了无数次的泛滥后，黄土高原上的黄土把它的河床抬得很高，卫河就无法和它接近，这倒并不是卫河的源头低，而是卫河流经的这些区域低，所以，它只得舍近求远，舍弃黄河，向东向北，改投海河。说来也可能纯粹是个巧合，卫河在平原省的北部先是从西向东流着，这几乎是和黄河在并行，而在离宽河不远的地方却突然拐弯向北而去，这也大概是因为黄河流经宽河的缘故吧，卫河不得不改向北去。这卫河市的四区八县都在卫河的流域之内，而偏偏宽河县属黄河流域，跟卫河无关。而卫河市的这四区八县也因为有了卫河，成了从西到东贯穿全省的一个狭长的区域。按照地图上所标的里程，卫河市往西北三十五公里是共城市，出共城市再往西二十五公里才到赵固煤矿。这就是说，从赵固煤矿到卫河市有六十公里的路程，再加上从卫河市到宽河县码头乡这二百一十公里，那么，从赵固煤矿到卫河电厂间的距离就是二百七十公里。武威和她的两个同事都面面相觑起来，电厂距离煤矿的坑口二百七十公里居然还叫坑口电厂，这在世界上恐怕也是绝无仅有了。
武威在宾馆里苦笑了，耿正捷和马玫玫在她办公室里就说过，这个卫河电厂之所以叫卫河电厂不说是区域上的瞒天过海，也是区域上的偷梁换柱，再不然就是在模糊区域的名字概念。这话说得太透彻了，也真是一针见血，如果计划司把这样一份报告送上去，郑板桥大人在九泉之下一定会说：这不是难得糊涂，而是缺德糊涂。
虽说一路上并没有和当地老百姓说什么话，可是所见所闻，还用得着说什么吗？从宽河县城到码头乡这一路上所见到的汽车拖拉机络绎不绝，拉的全是红色的黏土砖，到了码头乡后，真是村村砖瓦窑场在冒烟，家家地里垛着黏土砖坯。可以看得出来，原来平坦肥沃的良田如今已被挖得坑坑洼洼惨不忍睹。在那些大的深的土坑里，挖土机还在大口大口啃噬着黄土，这是黄河从遥远的黄土高原上驮过来的，今后恐怕再难来到这里了。武威不忍看下去了，她的心似乎在滴血，她知道国家已经三令五申不准再用黏土烧砖，而且不准再烧实心砖，而这里——码头乡不仅仅还在毁坏着大片大片的良田烧制着黏土砖，而且烧的还是实心砖，这要烧毁多少肥沃的良田？国家的三令五申难道传达不到这里，难道这里真的山高皇帝远？可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就算这里远离首都，难道这里就不是共产党人执政的地方，它能是一块飞地？
武威是晕车了，但心里更是难过，等到了黄河大堤上后，她甚至再也不愿意回头看看她刚才走过的那满目疮痍的大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