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队刚走,二叔躺在炕上不声不响。二婶在地上走来走去要做午饭了。“人少了,有剩饭就够了。”二叔说。“唉,我连心也没了。”她说。“心呀烦乱如麻,不知吃啥呢。”她把几天来的剩茶剩饭整落了起来,加火温了温要吃饭了。
忽然,一个年轻化子从大门进来。他小心翼翼地呆在门边不进,像是要进而不敢进的模样。二叔有点眼熟,爬到窗口细细去端详,明明像似聂树平回来,但他又不全认定。“像是树平吧?”“是像的。”二婶点头答。“他为啥既不进院又不说话呢?”二叔问二婶。“莫非我认错了人吗?”她没说话,两人都愣了。他想此人不疯便傻。
“二叔我……我回……输啦……白死啦……”那话音话语让二叔二婶明白了,就忙溜出院去。“树平,树平!”二叔跃前高声地叫。他还是不声不响。
“呀呀,树平,你已不成人样啦。”二婶惊奇地说。傻乎乎的树平只是流出长长两道泪。流,流,如同泉眼,直把黑黑的脸,洗出明鲜白色的渠渠道道来。他的头发长而乱,挽成了无次序的圈套与疙瘩。要说白,是那整齐的排牙立齿。其余全是黑的。他的面部比非洲的黑种人还黑几倍呢。
二叔霎时沉痛地说:“树平,回家吃饭嘛。”二婶硬着性子给他洗了脸、手。把衣服上的油腻擦去。“二叔,救救……”他说完低下头去。用一只手无意地抠着另一只手的手背。
“树平呀,死了的就算死了,而活人总还得活下去。人常说女人是泥皮,没了再泥。只要没料下前拉后拽的小儿碎女,可再娶嘛。”二叔安慰他说。“小梅在阴世里等着我呢,我们要二次新婚。”他突然说。二叔顿时在脑海里闪出了他最初由老家到此地时的模样来:身子苗条,五观端庄,干净利落。然而没走多久就变成这般样了。他老泪横流,热泪滚滚。够痛人心肝的,他伸手从衣袋里掏出块擦汗巾,擦了两眼的泪水,深沉地说:“回家吃饭,树平。”树平摇了摇头。“你不回家又不吃饭,找我做啥?”他只是抬头看了看二叔,又低下头去。还是用一只手抠着另一只手的手背。“官司输了?”二婶端详着他的两眼问。他微微地点了点头。
他那悲惨、凄苦的神态,再次使二叔涌出了辛酸的泪水。他说:“树平完了,完了呀……”他看了看二婶,说:“把饭取出来,让他吃吧。”
二婶总想让他坐在炕上来吃。于是就拉他,可他呢,使劲地往后退,退,直把她拉动了数步。
没法,二婶把莜面饺饺和烩苦菜端出了院去让他吃。他吃饱了,把碗筷递给二婶,看着她深深呼了口气,说:“二位大人,这是穷树平在阳世上吃最后一顿饭……”
“要保重,树平,不可胡思乱想。死得就算死了。你年轻轻的,总还要活下去,媳妇呀还可再娶。”二婶语重声长地说。
树平摇了摇头就走了去。但他又折转身子给二位老人鞠了躬,对他们有点负疚,抱歉。他扑踏扑踏走出了大门,扭头说:
“恩难报了,转世变驴变马再报吧,因为您们对我是太恩重义长了。”
他说完回了马号去。这时的他越糊涂了,他以为自己是打完工回家了。“小梅,我回来啦。”他推开破门,“……唉……她……”他醒悟过来,“噢,你走啦,你已回了老家——”他呜呜地哭起来。“白跑了路,白费了力,白……”
他揩去了眼泪,从一堆破衣烂裳里捡起小梅与他结婚时穿而未破的那件衣服来,款款放在她生前睡过的炕边睡下来。因他身体过累,一会儿就入睡了,而且还进入了梦乡。
小梅从阴世里专程来接他。她还穿着生前的那身衣服,兴高采烈地她拉着他的手与他说着说不完的话,叙着叙不完的情。“阴世里很好。那儿没有压迫,没有剥削,也没有流氓。人人平等,是极乐世界……”她说着,就藏在他的胸窝中发娇……”他高兴极了,因为他要与小梅二次新婚。不,一会儿胸前空荡荡的。他急了,这边找,那边寻,找了个遍,找不着。于是他跑出了大门,抬高嗓门叫:“小梅——!小梅……”
不见小梅的身影,只跟他说话。他说:“你的来意我清楚。我知道啦……嗯……那太好啦……好,我就动身啦……我动身去迎接你……”
他说小梅来了,他高兴地夹了几件衣服,一出门,咬牙切齿地说了板话:
阎王店,
鬼地方。
谁来住,
谁倒霉。
活着来,
死了去!
他说着夹了狗见愁铁鞭,匆匆地走了。可巧碰着了伙不懂事的孩子,笑声哈哈地喊他说:“化子,化子聂树平,你是去找小梅吧?她呀已经埋去铁架山。记住呀,坟上有块无字碑!”树平扭头忿忿地说:“我的事儿我知道!乱吵吵要挨揍啦!”他说着,加快脚步追去,他真的要揍孩子们,那伙孩子叽叽呱呱地跑了。
树平绝意找小梅去——她的走,让他于心不忍,他那伤破心肝的痛苦,可不是九泉下的小梅所愿看到的,他的心一直浸沉在对她的怀念之中。他俩是患难夫妻,他对她的爱是出在内心的陶醉。他对她是那样痴情,仿佛他的心被剌得鲜血淋漓,像是天崩地裂,撕心裂肺,他欲欲要自杀……
树平爬上了铁架山,直跑去小梅的坟墓上。坟上果真有块无字碑。他箭步跃前,弓着腰瞅了瞅,恸哭着,举拳擂着无字碑:“小梅啊小梅……你在这儿呢,可把我等急啦!”他两手拍着那碑,气死返活地哭着,“我来了啊,我心安理得地来找你,找你了呢……”他说着使劲“咚”地一头撞在那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