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梅自失去可爱的女儿,成天卧床不起。她望着窗外冥冥的天空,苦思苦想,沉浸在巨大的痛苦之中。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小梅未成年时,跟着贫穷的父母,过着少吃无穿牛马不如的痛苦生活。跨入青年期的她,与一贫如洗的树平结了婚。由于贫穷所迫,背井离乡,在黑暗社会中,经历了严酷的生活历程,她伴着丈夫和女儿,挣扎在日升,日落,月圆,月缺之中,经受了人间风尘的潜流暗波,催毁了她奋进的心态,顽强的情怀,消耗了如花似玉的美容,未老而先衰,凋零。
人们常说“恶境难闯”,“恶人难挡”。尽管她怨过、恨过、心碎过,也挣扎过,然而毕竟没能逃脱恶人的魔掌——她终于落入了受迫害,受污辱,做了令人伤心的玩乐品。没办法,她只是痛心疾首——残忍的遭遇,迫使她优郁、悲怆、凄苦。她成天无所事事,失去了主心骨。
小英!小英!”她突然地叫起来。哭起来,转起来——她骨瘦如柴,脸儿惨淡无光,说话一丝丝的悲音,像蜘蛛缠住几只小虫似的,缠住了她的心灵。幽愤地去呻吟,无法去解脱。她那无声的冷笑,是她心理反抗的唯一本能。
她不愿在阳世上生存了,她失去了活的希望——活着受迫害,活着被污辱,活着活受罪——有啥意思呢?如何去死呢?她要自行短见或悬梁自尽,或撞壁自杀,或服毒——如果河水能淹死,是她最佳的选择。她愿漂在水面上,或沉在水底里,不疼不痒地死去,是她心安理得的归宿。
对无能为力的小梅来说,这渗入骨髓的痛楚,只能心甘情愿地去承受,去品味。谁都清楚,牵动人至深情感的,莫过是生与死,是人类直面的大事。而小梅的死尽管是人为的,冤枉的,然而去何处说理呢?又有谁给她做主呢?
“我亲爱的树平……”她想。“我……我不愿与你分离。”但她仿佛自己身上,浮着个孤苦伶仃的鬼魂,常哭、常笑,不说话。时儿闭着眼,时儿又睁着,就是睁着也是愣着。有些人认为:人生痛苦在某种意义上说,是一种幸福——因为她对生存还抱有希望。但小梅的痛苦或许要被逼到绝望的地步。这种痛苦不会使人再痛苦——没了希望的痛苦,她会要跌到永世不痛苦的深渊去。
树平站在她面前,只见她脸瘦皮肤松弦。额部、眼角,以及两鬓和鼻翅的八字皱纹,是那么深。她那纷乱的披发,破衣的反衬等等,一股无奈,一股悲凉涌上了他的心头。她与树平拥抱着哭起来。与当初婚恋发嗲,投抱以怀的她相比,是何等的反差?
瞬间,她高兴了许多,像是精神反常的现象。因为树平帮她烧火拉风匣……水开了,她从泥缸里用碗取出些玉米面一手搅,一手撒。一会儿糊糊饭熟了。他把仅有的一块玉米窝头给丈夫泡在碗里。她只喝了碗稀饭。
树平不是不让她吃,而是她不吃。她说丈夫吃不上怎可干活呢?她认为女人不干活,至少干得是轻活,饿不死就行。
此刻的他又一次被她感动了。他放下碗给她把乱蓬蓬的头发缯了辫子,给她捉了头虱,用手绢沾了水给她把衣服上的污腻擦得一干二净。她把他的手拨去,藏在他的胸前,两手用劲抓着他的宽肩,两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低声向他打清说:“树平,人死了有没有灵魂?”仿佛她不愿在阳世了。
树平没有回答,但他被她问出了两眼生泪。他紧紧地搂住她的背部,抓着她的右手,劝解她,安慰她:并内心地向他求情:“小梅,你不能胡思乱想,你不能抛下我你走,你不能……”
“呜——呜——”她哭了,“这社会没好人,人害人,人吃人,你没本事,我无能,女儿走了,我要去黄泉路上找她去,我要去阎王店找她去。你说能找到吗?”
他又没有回答,只是豆粒般的泪珠沙沙地洒了下来。这“沙沙”声不就是控告着万恶的李小狗吗?为什么一个很有生气的家庭欲要毁灭?为什么一对相亲相爱的年轻夫妻要生离死别?为什么……?
“我去阴世誓不改嫁,永远等着你!她说完惨淡地、冷冷地笑了,她以为所谓人的生与死是轮回,在没有剥削,没有贫困,没有人欺人,人吃人,人害人的阴司里与亲爱的树平二次新婚。
“梅,我亲爱的梅,我心上的人,你既然爱我就不能抛下我走那条绝路,我们要白头到老。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处处不留人也把我们难不住,天下是空的,我们长着两条腿可以走嘛!”他紧紧地抓着她的两手说。
“真的?”小梅抬头看着他问。
“是,咱们一无所有,穿鞋搬了家,说走就走,这会儿起身好吗?”他义无反顾地说。
“好,真好呢!”小梅高兴了,她真的高兴极了,她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她认为走了,就逃出虎口,永远离去了李小狗。
突然天气变了,死黄的天地间刮起了混沌淡灰色的尘风。风起云涌,太阳被一抹抹的乌云淹没了。小梅一早起来把仅有的几斤玉米面蒸了窝头,除两人吃了,把剩余部分用布袋装了起来,要做为干粮。
今儿的她,满脸堆了笑容,洗完锅给丈夫取出过年过节穿的新衣让他穿上。自己也穿了曾不见她穿的深蓝色婚时的新衣,梳了头,洗了脸,拿起镜子晃了晃,暗自笑了——笑她像五年前与树平结婚时的模样相仿,只是消瘦了点。精神是那么愉快。这次起程去他乡异地流浪,是死里逃生——逃生以愿,再次闯荡,实现新的希望——寻求新的归宿。但是命运——注定的命运逃不脱注定的罹难的遭遇——突然,她所憎恨的贼人李小狗又溜了进来。
小梅见他进来,惊叫了声,就往出院里跑。但跑出院去,他追出院去,跑去厕所,他追去厕所。她以为跑出街头,说不定就不追了。于是就往出跑,但他竟追了出来。他见街上有人,觉得太失人气,就狡猾地找着借口,胡言说是让她回家取钱还债,就将她拉着回了家,把门闩上。她呢,深知又会让他得逞,而自己要再次受欺凌,再次被侮辱、蹂躏。此刻的她真想对着街人去揭露他十恶不赦野蛮的猥亵行为,她嗫嚅着,却被女性的怯羞害臊而堵了口,怨气,恶气,和欲欲所要喊的“救人”之类的话强咽在肚里,永远装在肚里,压在心中,永远永远。
他将她强行地拉回家去,撕去她的裤子——她千般痛苦,万般憎恨,捡起把菜刀劈了下去。但无力、脆弱、无能的小梅却被李小狗慌忙抢过刀来,“啪”地一刀,唉,伤口——脑门出血流入脑里,猛地昏倒在地上,口吐鲜血停止了呼吸。
树平与河南老乡打完招呼,返回时在街上走着,与慌忙跑着的李小狗撞了个满怀。他问他忙啥,他结结巴巴地没说出个什么不什么来,忙溜了去。
树平一进家,见她在血泊里躺着,已咽了气,他尖叫了声,昏过去了。一会儿从街上闯进一个化子唱喏起来:
烟囱不冒烟,
化子进你院,
拿着狗见愁,
讨吃要饭来。
他仔细听了,家里静悄悄的,院里冷冷清清像似无人,而又见没锁门儿,就自言自语说了起来。
“莫非是掌柜的睡着了,唉,不免我大胆地上前目毛上一眼落个明白。”他说完往里瞧了:“啊!不好了!地上有两具尸体啊!”化子跳脚拍手地去高叫。树平的老乡——张三长、李二短要送他们的行。听化子大声嚷嚷就惊呆了,他俩站在门口一老阵没反映,也没说话。待到他俩醒悟过来之后,又忙钻进她所居住的茅屋。一进家,小梅脚腕拖着裤子,两腿赤条条的躺在血泊里。他估摸是被害,就你一言我一语地推测起来——
一听口音,他们就知道是老乡,化子先不管那些,放下狗见愁铁鞭,专心专意地为抢救人命而忙。他说:“大家齐动手,不管三长两短先救人啊!”姓张的、姓李的在瞅这个,看那个,把小梅抱起来,见她不仅已断了呼吸,而且心窝处是那样地冰凉。化子高叫:“活啦!男的活啦!总算救活一人”。他说,“小……小梅被李小狗伤害……致死……”因他悲痛,疾愤,只是干嚎而没泪。“你要想得开,你要从宽处想,死的就算死了,活着的总还要活下去……”三长抓着树平的手说。
“这社会,有钱有势的人杀人没事,有啥办法呢?”二短说。“姓李的财主一惯专横跋扈,丧尽天良……谁能怎他?”“嗨,我才不信哩!”化子摇着手势说,“有理走遍天下,高山遮不了太阳,杀人的偿命,欠债的还债。”他说完,把破行李卷儿一挎,狗见愁铁鞭一夹,拉着树平的手说,“走,到县衙里告状去!”
精神受了沉重打击的聂树平身子垮成一团乱泥,一时站也站不起来。他哭丧着脸躺在一旁,对他们的议论充耳不闻。“唉,没权没钱的人,告状无非是白跑路子,白磨牙,白受气。”还是李二短说。
“嗨!看我多粗心哩,还没问你的高名大姓呀。来吧,咱还得攀搭攀搭呢。”化子笑着把树平拉起来说。
树平一五一十地与他说了,化子拍起手来,他高兴地说:“嗨嗨!咱俩不仅是同省、同县、同乡人,而且是同性聂,还是未出五父的近亲人。我叫聂双双。”他拍着树平的肩说:“好啦,咱们是本家,越没法说啦。我们出门在外的,要活活在一块,要死也死在一起。下决心去报仇,长着两条腿,两只手,什么都别愁。我要饭你吃,我讨钱你花。大哥,我们把这冤枉——告状的事我管,咱们把官司打赢了,好出出气,要他偿命;打输了,白跑跑腿,但宁愿‘输’,也不能‘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