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什么意思?你是以退为攻呢?还是先给我打打预防针?怕栏目死在我手里我受不了?”
“我在想另外一群人。”
“什么人?”
“少年!”
我哈地笑了,是嘲笑,“你想八百圈也不能想那儿去吧!除了央视,全国23个省5个自治区4个直辖市2个特别行政区,三十好几个省一级的电视台,你扒扒拣拣,少儿频道这类栏目有几个?不说罕见也得是少见!就算有也是个摆设!”
江北不服,很认真地跟我理论上了,“偏激!你这话太偏激了啊!少年强则中国强!说心里话,很多年以前我就有这种想法了,但是,做一个栏目不是想就能的事,这需要积蓄一定的能量和沉淀!”
我笑他,“你以为,这会儿你沉淀好了!少年强则中国强,不错!这绝对是个好创意,很大气还很有责任感!可你想过吗,你的收视群体在哪儿?学生平常得写作业看不了,星期天得上补习班特长班更看不了,这全中国的家长们呢,都忙,忙着挣钱怎么挣钱,也看不了!你说,谁看去?说狠点,少年这块儿就是媒体的断层,你以为就你火眼金睛看见了!全中国人都看见了,但大家都装没看见!你睁大眼睛看看清楚,现在造的都是什么东东?雷!雷你知道吗?你穿小黑裙穿中性套装走红毯,Sorry,真上不了报纸头版网络头条!不管像母鸡出笼还是嘴唇紫得像中毒,只要你够丑够嗲够露够炫,你就是雷帝!这就叫不疯魔不成活!《对话东江》的教训还不够你!”
江北努努嘴,“愤得好!”
“去你的!人家网上就这么说的!”我给了江北一拳,最后表态说,“尊敬的江导同志,咱们也甭费口舌了,今天你就是说破天我绝对投反对票!要真想做,你就做一雷母,或者干脆一手雷,上来就把观众看客们雷死!这算你本事!”
哈哈笑完,江北也不再理论,拉把椅子坐下来,跟我讲了他当跑折腿时候,据说是一辈子也无法忘记的事。
很多年前,江北采访过省少年管教所,里面当然都是些十四五六的孩子,看着那些孩子,看着他们眼里那种桀骜不驯、倔强、嘲笑、粗野、恐惧迷惘的眼神,他的心疼了。当时,他重点采访了一个叫任童的男孩。
“任童爸妈都做外贸,家里相当有钱,因为忙没时间照顾,任童从小就被放到爷奶家里,仨俩月不见爸妈一面都是常事,你想,孩子小能不想爸妈吗?最初,小任童是幼儿园里最乖的小朋友,上了小学,不是打架斗殴就是偷同学东西,作业本、文具盒,凡是能偷的全不放过,可这些东西他不缺呀,问他为什么不能乖乖地让爸妈放心,猜他怎么答的?他说,他偏要惹是生非,偏不让爸妈放心!惹了事,学校不就叫家长吗,这样他就能见自己爸妈了!”
“晕!什么理由啊这!”
“他还说,偷的时候有种快感,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对自己爸妈说的,谁叫你们不管我,我偏偷!这好像是在报复!再后来,任童长大了,就一步步发展到偷自行车偷钱的地步,他说,有时候自己也能意识到不对,可习惯了想停也停不下来。当时,我真是遗憾得不得了,说真的这孩子模样长得跟小费翔似的,眼睛大大,一头的卷发,人聪明着呢,要能找着出口找着方向指定就是大学料子!管教所,说得再好听不也把孩子给毁了吗?”
我叹了口气,“现在的孩子物质生活上还真什么也不缺,就缺这心理上的帮助交流和倾诉,好像还真没有谁把这当回事,说实话,人这一辈子,心理健康最重要了!”
江北得意地笑了,“看看,我开个头,你也停不下来了吧,现在都一个孩子,什么网瘾、自闭、抑郁啊,越来越不能忽视,问题少年、少年问题,真不是个小问题!真的,跟《对话东江》比起来,我觉得真正需要对话的是这些孩子!这才最应该成为我们所有人关注的焦点!关键呢,是将来栏目怎么走,走什么形式。”
看我不吭声,江北知道我这儿已经I服了you了!就跟我说,“算了,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完,反正跟你打了针了,你得用心给我好好琢磨琢磨,到时候,咱们也捂个一枪走红!信不!”
不放心,我最后又问他,你跟我说实话,咱们这算不算给自己找后路了?江北一声长叹,也不理我,万里长城永不倒,千里黄河水滔滔!大义凛然地哼着歌走了,走得挺壮烈。
江北走了,他那些话却在我的伤疤上哗地揭开个大口子,我又一次回到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
绑了床单,我终于从二楼的窗户里逃出了家,一条幽黑的路上,我拼命地跑啊,跑啊,夜是那样的黑,黑得找不到方向,路是那样的长,长得总也跑不到尽头。就是那个夜晚,无情地斩断了一个少年飞翔的梦,花儿一样的梦。
跟任童比起来,我是多么幸运,幸运地长到17岁才开始迷茫犯错,幸运地遇到了谭莫飞,幸运地成了一个主持人,不,我也很不幸,因为一个谎言,这6年来,有爹妈不能认不能想,跟谁都处处防备时刻高度警惕,甚至一个可以信赖可以说话的朋友也没有,一句谎言句句谎言,一朝谎言朝朝谎言,每天都生活在无穷无尽的谎言里,不敢坦荡,不得安宁。
也许,老爸老妈对我的确太过严厉了,当时,我也真的恨透了他们,还发誓再也不要见他们,可我心里早就忏悔过无数次了,真正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甚至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时光能够倒流,生活能够重新来过,老爸再骂再打,我也不会再跑了。
说出来都有点可笑,以前我是多么痛恨我们家那鸡毛掸啊,现在,它却成了我的念想,成了最温暖的回忆。
但事情就是这样,等到你能明白过来的时候,不是太迟就是太晚。
生存还是毁灭!现在摆在我面前的,就是这么对立。如果为了保全自己,我就必须保全谎言,必须对自己的生身母亲视而不见,可这样,我就不是人。而认了母亲,无疑等于自取灭亡!
老妈朝我伸过来的那只手,那只冻僵的手,仿佛一个大大的特写始终定格在我的脑子里,我的心在疼在流血,这血脉亲情我怎么才能狠心斩断?我真的就是这么无情无义吗?
知道自己一定得去见她,否则,我良心上片刻也无法安宁,我想,我只用告诉她杨紫的故事,纸里包火可能是天方夜谭,但她那张纸一定永远包得住!一个母亲的爱,会比世上任何东西都坚韧,至于高岩,她至少抄他的底,他不敢怎样。
一改前几天的想法,现在,我决定用老妈来制止高岩,驾车直奔北方宾馆。
她打开门,眼角瞬间就湿了,刚叫了一声杨,赶紧止住,两手慌忙扫了好几遍那只单人沙发,“快,快坐,外面冷,怎么穿,穿这么少?”
她慌张的样子令我心酸不已,打量着宾馆房间里那种千篇一律的陈设,盯住惨白的墙壁,我慢慢说道,“首先,我不是什么杨紫,”她一下就慌了,忽地站起来,嘴唇哆嗦着“可是”了两声,我说,“您耐心点听我说完,”她看看我,又不安地坐了。
“我今天之所以来,是因为,您是一个母亲。您苦苦寻找女儿的心情我很理解,也很同情,而我呢,正好也知道关于她的一些故事,她的名字叫杨紫,是吧?”
“是,是叫杨紫!”她迷惑不解、六神无主地问道,“你是说,杨紫的故事?”
“是,您听我说完就会明白了,也希望您不要打断我。”然后,我讲了杨紫冗长、悲哀又无奈的故事。
“杨紫,我可怜的杨紫,天啊,她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罪!妈不好,都是妈不好,我的杨紫,我可怜的孩子!”泪水顺着皱纹小河一般流淌着,她的眼泪深深灼痛了我,我却只能在心里哭泣,脸上强忍悲伤,漠然置之,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我是苏一尘,我不能心软,坚决不能!
谁也没再说话,过了一会儿,我终于心意已决地站起来,说,“好了,既然,您已经知道这个故事了,我,也该走了!”抬着沉甸甸的两只脚向前走去,我不敢回头,不敢给软弱一丝机会。
只听“咚”的一声,我一扭头,她竟然两膝跪地,泪如滂沱,“能,能,叫我一声,妈吗?”她的话字字泣血,我的心更是疼得无以名状,千刀万剐的我啊!老妈竟然跪在我的面前,这不要天杀了我吗!我的手伸了下却又哆嗦着缩回来,背过脸去,泪水无声无息地淌落而下。
“这么多年了,我要不是想着杨紫,想着她有一天会回来,我早活不下去了!杨紫,我的杨紫,哪怕这辈子能听见杨紫,杨紫她,她再叫我一声妈,就是要我现在去死,我也没什么遗憾了!”她跪着转到我面前,抬起一双泪眼,哀求地望着我,“你,你能替她,叫我一声妈吗?”
一瞬间,我所有的意志全部崩溃坍塌掉,撕心裂肺地跪倒在她面前,“妈!妈!我真该天打雷劈了我!我是杨紫,我就是你的杨紫啊!”
俩人号啕大哭,“快让妈好好看看,你别瞒着妈,这痣根本不是你成心想要的,妈知道不是这样的,都是你爸给打的,当年!当年!”
老妈抹了把泪水,很快,又淌得满脸都是,我也泣不成声。“当年”,让我们母女泪流成河。
“杨紫,爸妈都错了,都错了呀,妈后悔了,真后悔死了,杨紫!你原谅爸妈!原谅我们吧!”
亲情洪水一般一发不可收拾。扶着老妈坐到沙发上,我紧紧依偎在她的怀里,这久违的怀抱温暖的怀抱,竟是这等幸福,真想一辈子这样再也不走了,想起这些年来,一见老爸就总是脸上淌血的梦,心里感觉怪怪的,忙问老妈,“我爸呢,他怎么不来?”
老妈抚摸着我的头发,说,“我来就代表你爸了,他会保佑你一直平平安安!放心吧,孩子,他会替咱们保密的!你爸他,他去了天堂。”
天堂!我还没从天堂的惊愕里反应过来,“我也会保密的!”突然,高岩从卫生间里一下子蹿了出来,手上居然还拿着录音笔!
我吓得半死,赶紧把老妈哄到隔壁房间里去,真猜不透高岩心里到底打什么主意,昨晚谈崩了,今天他就继续让老妈去电视台门口堵我,他料定我一见着自己老妈就会彻底溃败,也料定我们母女相认的结局,躲着偷听也就罢了,竟然还用录音笔!不用说,刚才他一定全录了,他这么处心积虑,似乎就是专门为了拿到我不是苏一尘的证据。高岩变了,真是变了,他不能不让我感到恐惧,看来,谈判还要再来一次。说真的,这会儿我真想大哭一场,为杨紫为那些纯真的过去。
一副胜利者的表情,高岩端了一杯茶给我,“渴了吧,杨紫!”我刚想说话就被他给打断,“你不会再跟我说,你不是杨紫了吧!”我也索性摊开,“好,既然你都知道了,高岩,你想怎么样?你说,统统说出来!”
“你,你怎么这样,我非得怎样你才高兴才安心?我是高岩啊,杨紫!你连我也不信?”
他说着话,一张脸几乎贴到我脸上。我说,“我只相信实事!偷听、录音!这不都是你使的招儿吗?你不就是要拿证据吗?说吧,你这些证据值多少钱,开个价,我买,我全买!”他挺气愤,又扎着惯用的架势指着鼻子说我,“你不能这么随随便便侮辱我的人格!告诉你,我做的一切,张老师全知道!”
“是,我妈她全知道,可你利用了她对你的信任,你骗了她!高岩,你是个不折不扣的骗子!”
高岩目瞪口呆,“骗子!我是骗子!”他哆嗦着起身走到窗口,又过来冲我喊道,“还有脸说我是骗子,我骗你了吗?咱俩到底谁才是骗子!知道吗?杨紫,你骗了电视台,骗了全国人民,你才是个地地道道的大骗子!”
他恼羞成怒的样子,真像一只俩眼绿光的恶狼,令我浑身打战。
“你怕了!杨紫!我实在不明白,你到底怕什么!跟你说了一百遍了,我是高岩!为什么有话就不能好好说?为什么非得你给我一刀我给你一剑,我们不是这样,不该这样!”
看高岩发了火像是后悔了,我也有点后悔刚才自己态度恶劣,也许我不该这么咄咄逼人,我必须换种方式对付他,必须挖到他的目的,必须想法子把他赶紧打发走。
俩人都收敛了态度,缓和了语气,他说,“我现在真挺糊涂,实话说,我不知道你是杨紫还真就是苏一尘,反正,你变了,真变了。”
我盯着他,说,“那你呢?高岩,你还是你吗?”他哑口无言,我终于用同样的问题逼退了他。
“没有人会一成不变,你,我,包括所有人!”
这话触动了高岩,他两手抱着头低下身去,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这可能就是现实,真太残酷了!”
我不想跟他理论什么残酷不残酷,现实本来就是残酷无情,就像我和高岩,当年爱到死都不后悔,6年后,我们再度相遇,四目相对却各自心怀鬼胎,一种近乎交易的方式!而眼下,我最最迫切想要知道的,是他拿了我是杨紫的证据之后准备干吗。
“高岩,你还是说说吧,怎么打算的?比如……”
“比如?”高岩瞪我一眼,又克制了说,“那好,我就再告诉你一遍,我没什么打算!你别再跟我比如!”
“是吗?”这不可能,我不信,他现在即使请个世界级的名嘴来也说服不了我,我唯一相信的就是他在打我主意,就像电视剧里那样,索要一笔封口费什么的,OK!完全正确。
“信不信由你!”
“不管怎样,我还是要谢谢你,我们母女的事情让你费尽了心机!也好,那你自己说,我该怎么谢你呢?”
高岩冷冷一笑,说,“我根本没想过要你谢!”
“那,我实在就不明白了!”
他又激动地站起来,“是,我承认,当我发现你是个主持人,看到你高高在上的时候,我是想了很多,可我思来想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只要你是杨紫,我就心满意足了!可我,我万万没想到,你竟然这么褊狭自私、世俗功利!你是怎么看我的?你认为,我就是来敲诈勒索你来了,对不对?我说得对不对!”
我轻笑一声,不置可否。
“我再说一遍,你看看清楚,我是谁,好不好!我发过誓,高岩不会做对不起杨紫的事情!这么多年了,你知道吗?杨紫,你杳无音信,生死不明的,你说,我能过得幸福吗?青莲酒家我看见你特别像杨紫,我还能跟没事人似的吗?我总得弄弄清楚这人到底是不是你!我找你、查你,跟踪你、骚扰你,我就是一门心思想知道你到底是不是杨紫!现在好了,知道你是杨紫,工作好生活好,跟张老师你们也认了,我心里真的高兴!总算我没白辛苦,也了了我一桩心事!”
“是吗?”听完他一番发自肺腑的话,我哈哈一阵好笑,“真要这样,那我更得好好谢谢你了!”
“是,杨紫!咱们真得好好谢谢小高!”正说着,老妈突然推门就进来了,她拉住我的手说,“都是妈太自私,不该把你离家出走全怪到小高头上,当年,还非逼着他离开学校!害他到了现在还是个小公务员!”高岩立马地打断我老妈,“都过去的事,张老师,不提了!”
好笑地瞅着眼前这出戏,我还往下套老妈,“那,您要我怎么谢高老师呢?”
“现在,你不是当了明星主持人了吗,面子大,认识人多!这么多年,小高他一直都还惦着学校,你就给帮帮忙,还把他调学校去,如果能到局里,那更好!算妈求你的,成吗?”
高岩挺难为情地说,“不说这个了,张老师,今天你们母女好不容易才团聚!”他越这样,老妈就越觉得义不容辞,“你别拦我,小高,没有你,我们母女哪能团聚呀,冲这,我就得谢你一辈子!”
我呵呵笑了,说老妈,“高老师什么打算您哪儿知道,这事儿得他自己说,您就别在这儿掺和了,去歇着吧!放心吧,他帮咱这么大忙,我帮他没商量!”老妈中毒颇深,我这么说她都不放心,千叮咛万嘱咐地才回屋了。
老妈刚一走,我声音就变了,“高岩,你真拙劣!真让人恶心!你想干吗根本没必要搬我妈!”高岩顿时火冒三丈,“血口喷人!真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
“做都做了,还用我想!你目的不就是为了要揭穿我吗?好,现在你目的达到了,然后呢?说吧!”我相信自己没有冤枉高岩,即使爱过,又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