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英瞪一眼桂芝,冷冷地说:“娘,对仇人不能心软!那些年他全家不踩生产队的田埂,吃香的喝辣的,还整人。咱们一年三百六十天在田里累死累活,吃了上顿没有下顿。你现在还同情他。娘,我恨不能咬你一口。”桂芝说:“你咬娘两口娘也不疼,俺妞的牙齿软。”春英忍俊不禁地笑了一下,那笑容瞬间就在脸上消失了,她斜一眼桂芝:“娘,你净拿好听话灌我的耳朵眼子。”桂芝叹了一口气:“那些年,他是四肢不勤,懒惯了,每天只知道吆五喝六,下看咱们这些成分高的人。眼下成了叫花子,毕竟咱们是乡里乡亲,他还带着一个瞎眼拐腿的残疾儿子茅桶,种三亩责任田里的庄稼,一呢,使不出那个力气;二呢,种粮食的路数他也一窍不通,他父子俩今儿破衣烂衫在六圣庄要一碗残粥剩菜,明儿个面黄肌瘦在西王村讨一块黑馍烂饼,不是也丢咱们村民大伙的脸吗?”春英问:“娘,听你的话音你是想叫程亮来咱南屋烙煎饼?”桂芝叹了一口气:“毕竟烙煎饼比拉土施肥种庄稼的活轻得多,我想程亮一定能干得了。”
春英涨红了脸色,她气得声音几乎颤抖着说:“娘,你是老了,可还不糊涂呀。你要是让那个驴犊子给咱打工,六圣庄和西王村的老少爷们都会看不起咱娘俩的。”桂芝说:“我是有这个想法,时间长了,邻居们自然会理解咱们的心意的。不过,这事呀,娘想听听你的意见。”春英冷冷地说:“娘,我就是死了,我的鬼魂也不许程亮踏进咱家的饼屋一步。”桂芝苦口婆心:“孩子,眼下党的政策好了,改革发展哩,团结一致发家致富,党号召先富起来的人们要帮助贫穷的人们一起奔小康,你是有文化的人,有一句文雅的话叫啥子来着?”其实桂芝知道这么一句文雅的话,不过,她想这句话从春英嘴里说出来比从她嘴里说出来更新鲜。春英抢答问题似的急忙说:“一花独放不是春,百花盛开春满园。”桂芝急忙说:“俺闺女就是比娘有文化,明事理。”春英啼笑皆非:“娘,你转着弯子夸我。”桂芝说:“春英,你知不知道程亮的爹是咋死的?”春英摇摇头。
桂芝说:“‘文革’那阵子,程亮他爹看不惯儿子今天斗争这个,明天批判那个,劝说他也不听,生生被儿子气死的,他爹娘,他爷奶都是老实得嘴噙冰凌化不出水的好人。孩子,你想一想,咱们六圣庄西王村的村民们,人人吃白面细米,穿新衣裳,住新崭崭的楼房,两个村的新房慢慢扩展,都连在一起像一个小城市,要是程亮和茅桶爷儿俩天天像个叫花子游荡在两个村里的大街上,别的村民们会咋看咋说咱们两村的人们,那就像一个又白又俊的大闺女脸上长两个黑点,这两个黑点影响着她的漂亮。”春英说:“那就用小刀刮掉美女脸上的黑点!”桂芝笑着说:“英儿,娘比方说圆,比长说短,一个意思,明儿个让程亮来咱南间屋烙煎饼,咱要是用小刀刮掉漂亮大闺女脸上的黑点,她脸上会有两个小窟窿;咱在她脸上小黑点处涂点药水,使她脸上的黑点变成红点,那个大闺女的脸盘不就更漂亮了?”春英说:“娘,你这一辈子都是长一个菩萨心肠,就算咱俩都同意程亮来南屋烙煎饼,还有王大嫂他们会同意与程亮搁伙计吗?你也知道,王大嫂看见程亮,她的眼睛就红了。咱们都是能吃苦耐劳,不怕起早贪黑,冬天不怕冷,夏天不嫌热,烙煎饼不怕累的实干家,突然在他们中间夹一个混混儿,不炸锅才怪呢。”桂芝想了一会儿,忽然坚定地说:“春英,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办好一个生意,没有约束员工的制度,一人一个老天爷,这个生意就办不长。”
她展手拿起桌子上边一支水笔和一张纸放在春英的手里:“你年轻,有文化,我说你写。李春英煎饼店的规章制度他程亮要是能遵守就干,要是他还是懒懒散散,立马走人,咱这小庙容不下他这大神。”春英拿着纸笔趴在桌子上边,桂芝说:“所有南屋烙饼的员工必须遵守:一、勤洗澡理发,经常保持个人卫生。二、经常刷洗面盆和案板。三、早晨五点半上班和面烙饼,迟到五分钟扣全天工资。四、煎饼不许烙生烙糊,如发现一张烙生烙糊的煎饼扣款十元。五、不许与购饼人发生口角,如发生一次,扣当事人工资十元,有问题给老板春英反映。六、下班不许偷拿煎饼和钞票,如发现一次,不论数量多少,立即开除。七、烙饼员工要互相团结,互相帮助,努力工作,不许钩心斗角、互相拆台,如发现有人挑拨离间,制造分裂,立即开除。春英写完以后,高兴地说:“娘,你真中,条文虽是我写的,点子却是你想的。”桂芝说:“程亮如果能遵守这些条条框框,咱就收他来南屋烙饼,他要是受不了这些约束,立马滚蛋。这也算是咱娘俩对他仁至义尽了。”春英喜上眉梢:“娘,我完全同意你制定的烙煎饼制度。”桂芝叹了一口气:“春英啊,一个人哇哇哭叫来到这世上,一直到悄无声息埋到地下,活这几十年,不容易,眼睛要朝前看,看得远远的。”她又看一看春英,说:“英儿啊,咱叫程亮来饼店应试,两个村的乡亲们都知道他以前是咋对待咱娘俩的,咱俩现在又是如何对待他的,这叫文化人说是啥……”
春英又一次急忙抢答题似的说:“以德报怨。”桂芝微笑着摸一下春英的脸:“俺春英也落下一个好名声。”翌日清晨。南间屋。程亮在熊熊的炉火旁边娴熟地烙着红薯面煎饼,旁边烙饼的王大嫂惊奇地看着他。春英把一张张浅黄色的香味四溢的煎饼用铁板挑放在竹筐里边,看一看程亮,又转脸看着王大嫂,说:“那个主儿‘文革’时吃饭也叫他媳妇喂哩。你看这会儿,煎饼烙得贼欢!”王大嫂一边烙饼一边说:“有的人就是个贱骨头,有权力的时候,威风得好像自己长了三颗头六条胳膊,想不到这会儿落架的凤凰还不如鸡哩。”春英一边烙饼,一边转脸看一眼程亮,说:“大婶,你们看,有些人的脸都红到脖子了。”桂芝数完手里的一沓钞票,看着烙煎饼的程亮在炉火的熏烤下热得满脸汗珠,抽下墙钉上一条新毛巾走到他身边,把手巾搭在他的肩上,又走回收银台,坐在椅子上边,一个老汉买了一张煎饼,他递给桂芝两块钱。桂芝找给他两角新崭崭的纸币,老汉一边吃着煎饼,一边说:“杠杠家的,你这煎饼烙得又软和又香,俺这牙齿不全的人吃着可得劲。”站在他身边一个买煎饼的中年妇女说:“大叔,这煎饼叫老头美。”
那个老汉转脸看着程亮,气哼哼地说:“杠杠家的,乡亲们都恨那个人咋不早死,你却给他一个饭碗,难道你忘记‘文革’那些年……”桂芝笑得两眼泪花飞溅:“明堂叔,咱都不说了,咱都不提过去的扎心事,咱都往前看。你看咱们村乡亲们的日子过得多滋润哪。”名叫明堂的老汉仰脸看着苍穹,深沉地说:“杠杠家的,你要是不活一百三十岁,我都得骂老天爷三天三夜!”第二天早晨,春英着一篮红薯饸饹面条从外边走进屋里,把篮子放在桌子上,生气地说:“饭店老板头一天卖红薯面条是两块钱一碗,不到俩钟头,红薯面条就卖完了,今天他卖三块钱一碗,买饸饹面条的人嫌贵,不买他的红薯面条了,他还有半篮子面条没有卖完哩。大家像散了戏似的都走了。”
桂芝说:“咱们在院子里再支个炒锅,花生油炒饸饹面条一块钱一碗。”满圈说:“春英,娘的防疫针给咱们打得真是时候呀。”桂芝看着春英穿着新衣新裤,她又看着满圈穿着打着补丁的旧裤子,而且膝盖和屁股上的补丁皱巴巴,说:“春英,你家里也不贫寒,别叫满圈穿得跟过旧社会似的。你把男人打扮得齐齐整整,村上人会夸你是勤俭贤惠的好媳妇。”满圈起篮子,又拿起一把镰刀放在篮子里:“娘,我去村口小渠上给猪割青草。春英给我买有新裤子,我穿着不得劲,就没穿,再说了,我整天土里泥里走来爬去,有好衣裳也穿不出好样来,还不如穿着旧衣裤心里舒坦。”他说着走出屋门。桂芝看着他的背影,笑着说:“老实得像个木头疙瘩。”春英走进南间卧室。一会儿,她两手十分珍惜地托着三条新崭崭的男式牛仔裤走出来,有些委屈地说:“娘,你错怪你闺女啦,我可没有虐待满圈。”
她把新裤放在桌子上,说:“这三条新裤买来两年了,每一条裤子都值一百多块钱。他死活不穿。一年四季刮风下雨穿的那一条老式大腰裤子,裤子磨破了,他叫我给补一补。这些年我们年轻妇女做针线活都不如你们年轻时的手艺巧了,补丁也补得不棱正。”桂芝拿起一条新牛仔裤看了看,问:“春英,你说满圈咋不穿这么好的裤子?”春英气得涨红了脸:“谁知道那头犟牛别住哪根筋了?他不穿新裤子,我问他一百遍,也不说一个小鸡叨米。整个一个没嘴葫芦。”桂芝的右手伸开五指,量一量裤裆到裤腰的长度,说:“春英,这三条新裤都是深蓝色的,你屋里有没有一尺深蓝布?”
春英从针线筐里找出一块深蓝色的布放在她手里,她拿起剪刀把这一尺布剪成三个三寸一块的布条,然后,穿针引线把每一条新裤的裆腰间距用蓝布缝长三寸。春英不悦地看着这些“补丁裤子”,她说:“娘,我在六圣庄上小学的时候,老师给俺讲过画蛇添足的故事,您这一弄,满圈更不会穿这三条新裤子啦,我就是去卖裤店退货,人家也不要了。”桂芝笑着说:“你买来的新裤子,就是让男人穿着不用退货。满圈割猪草回家里,肯定会脱掉打补丁的旧裤子,穿起这些新裤子。”春英心里一阵惊喜又有一些疑虑:“真的?”桂芝说:“我敢与你打赌。满圈回来家要是不穿这些新裤子,我输给你十块钱。”
春英很有兴致地说:“娘,满圈回来要是穿这些加长了竖裆的裤子,我输给你十块钱。”满圈着一篮青草走进院子里,把篮里的青草扔进猪圈,两头大黑猪争先恐后地吞吃着青草。他把镰刀和竹篮放在山楂树根的一块石头上,走进屋里。桂芝和春英相视一笑,谁也没说话,满圈忽然看见针线筐里放着补了裆布的三条新裤子,他拿起一条新裤走进南间屋里,一会儿,穿着新崭崭的牛仔裤,走进正堂,说:“这裤穿着真松宽。”他蹲在地上又站起来,“裤子一点儿也不勒肉紧皮,我的屁股不会露到裤子的外边了。这三条新裤我都穿了。”桂芝的一只手伸在春英的胸前:“拿来吧。”春英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十元币放在她手里,她把钱装入自己的口袋里。满圈看着她们,笑着说:“你娘俩搞什么小动作?”春英说:“俺们女人的事,不对你这汉子说。”满圈还是笑着说:“你们不对我说,我也不打听。娘,春英,村支书召集青年村民去村委会集中学习党的重要思想。我去了。你们喷吧。”(豫北农民把聊天叫喷。)他说着走出屋门,不时低着头,欣喜地看着腿上穿的崭新的牛仔裤,说:“我今儿个焕然一新,去人群里炫一炫。”正堂屋里。春英说:“娘,我和满圈夫妻六年了,咋摸不透他的喜厌哩?”桂芝语重心长地说:“春英啊,咱们农民是讲究实用,穿戴不是摆样子,虽然说这些年改革了,也分了地,日子好过了,可是你想过没有,满圈一年四季在田里张罗,土里泥里摸来爬去,特别是到了秋冬两季,天气冷的时候,你给他买的新牛仔裤竖裆短,前边盖不住肚脐眼,后边半个屁股露外边。他在地里干活,肚子最怕冷,老式裤子的竖裆长,裤腰可以提到肚子上边,挡风遮冷,当半个小棉袄穿。
虽说有棉衣挡风,如果棉衣里再有长长的裤腰垫着,身子就更暖和了。如果裤腰提不到肚子上边,身上只穿一件棉袄,他会觉得肚子上空得很,再刮个小溜风飕飕的,他会觉得棉袄也不暖和了。”春英听得沉甸甸的,她说:“娘,您这些话都是泪水和汗水里泡出来的经验哪。”十天以后的一个上午,苏屠夫悄悄地走进春英家的院子里,他听着猪圈里两头大黑猪饿得叽喳乱叫,自言自语地说:“猪饿得直叫唤,说明它们肚子里已经空得没食了,全部都是肉和肝肺,正是买猪的好时候,没有一点折头。”他摸一摸山楂树上挂的一杆大秤和两根粗麻绳,大声地说:“满圈,我来再买你两头大黑猪。”满圈在屋里说:“苏大哥,我刚买了两瓶二锅头,还有一盘花生米,咱哥俩喝两盅再捆猪。”苏屠夫走进屋,他心里想,喝酒吃菜我沾满圈的光,停一会儿再买猪,那两头猪在圈里再屙屎撒尿,三两斤重量又没了,我又占了便宜。于是,心欢意畅地与满圈喝酒吃菜。满圈问:“苏大哥,我听说你儿子去美国留学了,你给他不少钱吧,出国留洋钱少了可不行。”苏屠夫说:“我有的是钱,我就一个儿子,他考上美国的哈鲁大学,我能不叫他去上?”满圈笑着说:“我好像听一个老师说过是哈佛大学,不是哈鲁大学。”苏屠夫说:“管他是哈佛还是哈鲁,反正都是洋学堂,我儿子去那里读书,也见见世面,开开眼界。”那两头大黑猪饿得乱拱,扒着墙头,把猪圈上的一大筐白菜萝卜拱倒了,两头大黑猪张着血红大嘴,一会儿就把那些白菜萝卜吃完了。满圈和苏屠夫喝完小酒,他俩走出正屋,十分娴熟地捆了两头黑猪的腿脚,在秤上称过重量,苏屠夫惊奇地看着秤,说:“前几天我买你的两头猪是三百七十五斤,单价六元,我给你两千两百元。
今天下午这两头猪咋长成四百一十五斤,单价还是六元。”他从口袋里掏出两千四百九十元钱递给满圈。苏屠夫疑虑重重,五六天这两头猪咋长四十斤重量?可他还是和满圈把捆住腿脚的两头黑猪放在平板车上,他拉着平板车走出满圈的院门。平板车上的两头黑猪哼哼叽叽地叫唤不止。正堂屋里。桂芝说:“满圈,春英,我在您家住有半个月了。今儿个我回六圣庄家里看看。”满圈说:“娘,你就在这里住吧,回去弄啥,狗剩在俺村做木匠活,他三天两头来看你,你还有啥忧念的。”春英说:“娘,是不是我和满圈待你不好?你要走。”桂芝说:“你俩待我,我说不出个不字。三间东厢房是我的老窝,我回去看看。”满圈说:“娘,你回六圣庄住几天再来我家。”春英的眼睛潮湿了:“娘,过几天我骑洋车去接你。”桂芝眼含热泪走出了春英的院门。南间屋里。春英掀开枕头,看见床上有一张十元币,她拿着这一张十元钱,泪珠滚滚。满圈说:“我骑自行车把咱娘送到六圣庄。”满圈推着自行车走出院门,向大路驶去。这时,苏屠夫像吃了炸药似的走进院子里,他歇斯底里地叫着:“满圈,你个王八蛋出来,我刚才买你的两头猪杀过以后,猪肚里全是白菜萝卜渣子,你再退给我二百七十块钱!”春英说:“苏大哥,满圈卖给你的是两头哼哼叽叽的大肥猪,可不是白菜萝卜。染房里抽不出白布了。”苏屠夫呓怔了一会儿,他的眼睛要瞪出血似的瞪着春英,转身垂头丧气地走出她的院门,他的嘴里嘟嘟哝哝:“生意哪有这种做法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