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跋陀边吃桃边惊叹说,这是他此生吃过的最好吃、最神奇的桃,不仅异香满口、止渴生津,且桃肉肥嫩,充饥养神,吃了前半个桃,顿觉神清气爽、振作有力;吃了后半个桃,已是气血充盈、经络畅通。使他有点惊心动魄的是,他只吃了一个桃,精、气、神就直通“命根儿”,脑海里冒出了“洛阳醉桃”的风流图像,久而挥之不去。山神佬看到他面露桃红、目光荡漾、抓耳挠腮、坐立不安的样子,便知道发生了何种情形,不由得偏过脸捂着嘴笑。他生怕会笑出声来,假说牙疼,急忙捂着嘴向跋陀告辞,一出门就忍不住“扑哧”一声,把眼泪也笑了出来。但他没有走下甘露台,就用缩身术将自己变成一个三寸高的小人儿,跳到译经堂窗棂的一个窗格上,用手指捣透了遮窗罗纱,且看老跋陀在他的译经堂怎样接受王母娘娘瑶池蟠桃的折腾。
老跋陀正像热锅上的蚂蚁,在译经堂忙不停地惶惶踱步,忽又停了脚步,露出惊诧不已的表情待着不动,似乎在延伸体内的一种感觉,好像受到这种感觉的惊吓,惊慌地来到佛龛前,露出虔诚而畏怯的表情,向佛祖拱手而拜,口中念念有词。佛祖好像帮他拿定了主意,让他到译经堂一角,在一个蒲团上安置了自己,背挺直、肩放松、收下腭、头摆正、双腿盘坐、二目半开,老跋陀开始了修禅打坐,经堂上一片肃穆,万籁归于寂静。
山神望着一动不动的跋陀,渐渐失去了偷窥的兴趣,加上他躲在窗格里背靠着窗牚悠然而卧的姿势很容易催人入睡,不觉混沌入梦。不知睡去了多少时辰,忽觉得眼前有火光闪烁,山神受惊醒来,急从窗纱的破口向译经堂上望去,只见整个经堂被笼罩在通红透亮的火光中,老跋陀却露出静穆、安详的表情,盘坐火光中一动不动,浑身上下扑闪着通红的火苗。
山神吓呆了,正要喊叫救火,忽听临近的窗子旁有人说话:
“别怕!”这是道房的声音,“这是师父修禅打坐的‘火光定’。”
“这火光是从哪里来的?”慧光问。
“这是师父体内的秘密,不可对人言讲。”
“也不可对我言讲吗?”
“当然。”
“我是你师弟呀?”
“是我师兄也不行!”
“那好,我再也不教你说中州语了!”
“妥,妥,我对你说!”
道房便仿效宫中小六子的“保密秘籍”,要慧光塞住一只耳朵,严防声音漏出去。躲在一旁的山神早已急得满头是汗,恨不得把手伸到道房嘴里,将老跋陀“体内的秘密”一股脑儿地掏出来。这时便拈起一片树叶儿盖严了自己,藏在树叶底下偷听。
道房说道:“红娃儿,你再机灵也不会想到,‘火光定’是师父生命的火光,是他精、气、神最兴旺的时候,是他的‘命根儿’在裤裆里撑帐篷的时候,也就是师父心中极想‘麦蕾热儿’的时候,才会出现……”
“停!”慧光插话,“啥是‘麦蕾热儿’?”
“这是鲜卑语。”
“你为啥又说起鲜卑语了?”
“说汉话太直白,得给师父遮掩着点儿!”
“那我教你说中州语不是白教了吗?”
“好,好,我说中州语,‘麦蕾热儿’就是‘美人儿’的意思。”
“你是说,师父出现‘火光定’,是在他心里极想美人儿的时候,哎呀,还说啥‘命根儿’撑帐篷的时候?……”
“没错,这都是我亲眼看到的!……”
道房开始举例证明他隐秘而杰出的发现。他说,师父在平城时,有一个康姓人家特意为他备置了禅室,请他坐禅论道,冯皇后也时常请他去后宫讲经。师父不仅经讲得好,人也长得高大俊美,是有名的‘美佛陀’。后宫中如花似玉的嫔妃们都极想与他亲近,不免发生一些摩摩擦擦的小动作。平时面如苦霜的师父就突然变得满面春风,眉飞目动。道房说,他曾问师父何以如此高兴,师父小声说:“我在温习汉人《诗经》中的名句——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肤若凝脂,手如柔荑。哎呀,世上竟有如此美丽、曼妙的女子!”有个妃子画了一张菩萨像,送过来请师父过目,一不小心,脚下绊住了裙带,跌进师父怀里,就顺势抱着他的脖子、“擦拉”着他的身子贴上去,娇声娇气地叫了一声:“哎呀,好一个美佛陀!”师父的脸就腾地红了。那天他出了后宫,也不等我侍候,就一路小跑着进了康氏人家的禅房,说:“道房,我的心乱了,你给我看住人,我撑不住了,要赶紧打坐净心!”就是在那次打坐时,师父第一次出现了“火光定”,他坐在通红透亮的火光里面带微笑,如童子一样天真,惹得朝野上下、满城百姓都说是佛陀下凡。看客中多有如花美眷在师父面前花枝招展。师父眯着眼瞄上了几回,就接二连三地出现了几次“火光定”。
道房还说,来到洛阳后,在“醉花居”和胡桃宫,跋陀又接连出现了两次“火光定”,都是为了四朵野性撩人的“牡丹”花,特别是那朵长了一颗美人痣的“红牡丹”。离开洛阳时,跋陀画了一幅《醉桃图》,才算蓄住了体内的生命火光,锁住了深藏心中的一段情缘。
“接下来,就是这一次了。”道房说。
“这一次,是因为遇见了哪个‘麦蕾热儿’呢?”慧光问。
山神佬在树叶底下听得津津有味,也急于知道这个“麦蕾热儿”是谁,差一点儿从树叶底下拱出来,却听道房说:“红娃儿,咱们寺院和咱们这甘露台上,平时哪里有啥子‘麦蕾热儿’?多少天来,只见过一个‘麦蕾热儿’在这里进出过一回……”道房说到这里便卖了个关子,戛然而止。
“咱这里,只有山神婆婶婶来过的呀!”
“对呀,除了漂亮、麻利的山神婆,还能有谁?”
“肯定是她!”慧光说,“听说山神婆婶婶四十岁了,可是她吃了多年的瑶池蟠桃,哪里像是四十岁的人呢!我跟稠向她求水时,眼见她面如桃花、目如秋水,唇红齿白、体态丰盈,若不是梳着一个发髻,我差点儿叫她一声‘小大姐儿’呢!”
山神佬听了,不由得暗自得意,却又陡然产生了疑虑。
“对了,我想起来了!”慧光又说,“山神婆给咱送桃时,你没看见师父的眼神吗?他是这个样子……”慧光用衣袖遮住脸庞的下方,只露出一对瞪得溜圆的眼珠,膏了油似的横向滑动。慧光表演过后,又说:“师父的眼珠分明是跟着山神婆的身影骨碌碌地打滑、滴溜溜地打转,哪像饿了三天的人!”
山神佬在树叶儿底下看了慧光的表演,顿时升起了一肚子的妒火,他正要从树叶儿底下钻出来,恢复原形发泄,却又听见道房说:“快看,变了,变了!”
山神望见,经堂里的火光忽明忽暗,渐次变成粉红、淡紫、橘黄、浅绿的颜色,深色与浅色互相取代,更替、叠换不已。
“这火光怎的忽明忽暗、忽红忽绿?”
“师父说,人欲如同猛虎,他正在制服猛虎,没有几个来回,是制服不了的!”
“绿了,绿了,火光变绿了!”
“这就是‘绿光定’了。”道房叹息说,“唉,我就这样一次次地看到师父用无声的皮鞭抽打、驯化自己,硬是把他的一切欲望化为对佛祖的忠诚,把藏在他体内的老虎关到了佛祖给他的铁笼子里。你看啊,师父从浓绿的光亮里开定醒来了,他睁开了眼睛,舒展了筋骨,轻吐了一口温和、绵长的气息,如同从大森林的绿荫深处或是从绿宝石般的湖泊中静静走出来的一个新的生命,他又在‘火光定’中转化、储备了新的精力,就要带着我们翻译经书了。我不能不敬重师父为他的信仰付出的克制,可我心底深处,却深藏着对师父的不可言说的悲悯……”
“悲悯?为什么?”
“因为他十分需要、却不能得到男人本性中的快乐。”
“这又为什么?”
“仅仅因为,这是他的选择。”
道房和慧光走进了译经堂。山神也恢复了原来的尺寸,板着铁青色的面孔,冲着跋陀走进来。他藏不住对跋陀的满腹疑惑,张口就问:“老跋陀,你想谁家的女人了?”跋陀打了个愣怔:“你说啥?”山神说:“你给我老实说,这几天,你见着谁家的美人儿了?”跋陀认真地想了想,说:“除了嫂夫人——也就是你家女主人,我再也没见到过别的女人。”山神说:“好,好,你说,你一见了我的女人,你心里想啥了?”跋陀露出胆怯的样子:“非叫我说吗?”山神说:“非说不可!”跋陀鼓起勇气说:“我见到嫂夫人是一等一的人才呀,就像一朵开不败的金盏菊,心里就想……就想……”山神气急地问:“想啥了?快说!”跋陀说:“我就想,怪不得我那位山神老哥哥老没正经!……”山神问:“我咋着老没正经了?”跋陀用鼻子哼哼笑着:“去年夏天,我一进嵩山,是住在你那个山神庙北山行署里的。月亮刚刚升起时,我正要打坐,却听见后院老柿树上有女子发出……这个这个……时而叫唤、时而呻吟的声音。我就蹑手蹑脚地到了后院,攀着树枝、拔起身子一看,原来是一男一女——两个没穿衣裳的小人人,都缩小了尺寸,在人家老鸹窝里做那个那个……累人的活儿呢!”山神佬郑重纠正说:“不是老鸹窝,是喜鹊窝。”跋陀说:“对,是喜鹊窝。今天我一见到嫂夫人,心里就想着这个这个……喜鹊窝。”山神佬满脸的恼怒顿时化为乌有,嘿嘿笑着,支支吾吾说:“那不假,屋里老热,没有树上凉快!”又得意地说:“王母娘娘看我辛苦,就赠我蟠桃,把我的外表和心性都定在五十岁上,就不叫我再往老处变了,我见了俺美夫人,能老实得了吗?”
天哪,全寺僧人都吃了瑶池蟠桃,能老实得了吗?这是老跋陀面临的一个大大的难题。众僧人吃的桃子虽不完全是最初那十棵“母树”上结的,却也都是同祖同宗的瑶池蟠桃的嫡系后代,一个桃就补足了禁斋三日所失的元气还有所剩余。正如老跋陀所预见的那样,和尚住的寮房中出现了惊人的集体喷射现象,据说在纸糊的顶棚上射出了数不清的梅花印渍,乃至于射穿了数十个窟窿。跋陀立即吩咐道房,在夜半子时阳气上升时刻,增加一次打坐修禅的功课,务必固住阳气,防止外溢,不得有误。
弟子们打开了译经堂关闭三日的窗户,寺内传来了久违的钟磬之声。
山神佬心中还结着一个疙瘩,就是对慧光模仿跋陀的表演总是难于释怀。那天离去时,正想拉个背场单独向跋陀质疑,却突然听慧光对道房说:“快看快看,那天山神婆进来时,师父就是眼前这个样子!”山神果然望见,跋陀像慧光表演过的那样,用衣袖遮住半个脸庞,瞪着溜圆的眼珠,紧盯着一个目标横向打滑,露出魂不守舍的样子。山神佬与跋陀弟子们都随着跋陀的视线望过去,只见一只小老鼠正偷偷摸摸沿着墙角的书柜跑跑停停,跋陀指点着小老鼠说:“你们看,我见着它两三次了,这是一种专门啃啮绢本书稿的‘线鼠’,它也等急了啊,急等着用它的牙齿来阅读我们翻译的经书呢!”
当“线鼠”也在着急的时候,姬玉带着灯具来了。
当晚,译经堂上就亮起了省油、不冒油烟、气死小老鼠的彻夜未熄的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