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不知道,父亲跟随着他,上了山。父亲一直躲在草丛里。若是一个父亲,不善于言语,甚至连自己儿子的心事都不知的话,他不能算是一个合格的父亲。儿子与凉澄之间的事,他是知道一些,他懂得他们之间的情谊难得,但是他在看见王婆婆抱着破损的凉澄往回走的时候,他是觉得,若是良辰以如此厚重的情谊继续的话,必定会再次受伤。他们之间,有着无限的深重的鸿沟。
他坐在母亲的坟前,周围静谧得只听见海潮的声音。它们如同温柔的母亲,轻轻地抚摸着孩子的每一寸肌肤。他在母亲的坟前,诉说自己之于凉澄的情感。
他说:“如果没有她,我的生活还是如同以前一样。妈妈,你教我认字,你教我造句,你教我很多东西,却从未对我说过这世间的情谊与爱为何这般厚重难当!或许只是对于我来说,我知道自己天生性格孤僻,但对于妈妈你,我却不曾感觉这样,你曾说过,我出生在夏天,热闹闹的六月。仿似是被注定的命运,内心永远炙热,而对人却总是凉薄而寡言,对爸爸如此,对其他人也是如此,或许我,只是个不善于言辞的人。我将所有美丽的句子,都留在笔记本里。妈妈,我记得你也喜爱用笔记本记录,父亲在我的每一本本子上都写上一句话,而今我终于懂得那句话的重量,可是我却失去了书写的勇气。”
说到此,良辰落下了一滴泪,那只是他13岁的年少,或许对于那样的他,有那样的天生的言辞表达能力,人们应当觉得惊讶,可是他从来不说,不善于交际,将所有的话语埋藏于心底,纵然美丽,也宛若海底的珊瑚,不被人发现的时候,便只能孤芳自赏。
而此刻的父亲,听到他这段真情的诉说后,眼泪也被诱导而出。他眼前一路看着长大的孩童,竟然长成此般的少年模样,犀利的厚重的想法,无法抵挡的情感,宛若是在母亲的去世之后,积累起来。而父亲深知,凉澄只是儿子记忆里的一笔,日后,他必是会经历更多。
“妈妈,若是凉澄安然无恙地回到我的世界,该是上天多么厚重的恩赐。
我虽然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事,我连她的身边都不能靠近,她宛若正离去这世界的鸟,往我相反的方向飞去,越来越远。我多希望她明日,还是坐在我的身旁,与我一同上课、学习、写字、说话。”
末了,他终于觉得累了,于是躺了下来。
出来的时候,身上只穿着单薄的衣裳,这时便觉得瑟瑟发抖,他抱紧了双腿,安然闭上双眼,他觉得累了。
他在清晨的阳光里醒过来,喉咙疼痛,脸颊发热。
他看见父亲坐在床边,双眼无神地看着自己,他不记得发生什么事,他只知道昨夜,在母亲的坟墓前,沉沉地睡了过去。
“你发烧了。”父亲对他说。
他转过身去,没有看父亲,眼角便滑过一行泪。
他深知,纵然是如何地挣扎于这世间的一切,都只是徒然。
如果要挣扎于那些厚重的记忆,亦是枉然。
而那时的记忆,都像是往日之藤,轻轻地蔓延过无人的沙漠。
【11】
之后的那段时间,他时常在夜里醒过来。梦里,凉澄深邃悲伤的眼神常常与自己对视。他的记忆里,清晰地记得那些场景。而往事像是固执的美人蛇,死去重生,死去重生。
而那时的记忆,都已然是年少的了。
在海边醒过来的清晨,宛若隔世。昨日,他对父亲说,我想回流沙镇了。
那种语气,与多年前不同,却宛若命令。
父亲轻轻地点头。
如同多年之前,他用撒娇的语气,转而用命令的语气说要到海涵岛来生活一般,母亲与父亲也是没有拒绝,若是当初的拒绝,会有今日这一切的结果么?
那是他一直的疑惑,也似无声作响的惊雷。
父亲朝朝夕夕的变化,良辰自然是看在眼里的,但纵然是想要拒绝,也是觉得无力的事。家里突然会多了一个陌生女子的出现,父亲的房间突然会传来低沉的叫声,或是阳台上晾着的衣物里,会常常出现女子的物件。纵然这一切都可以容忍,但令良辰不可容忍的,便是那女子进而代替母亲的位置。
那日,良辰准备参加升中考试,前个夜晚,他被半夜父亲房间的吵闹声音唤醒,便一夜躺到了天明。考完回来的那个晚上,那个女子做了很多菜。
坐在桌边吃饭的时候,良辰一直黑着脸,低头吃饭。
这时父亲将手搭上良辰的肩头说:“良辰,叫纪銮阿姨。”良辰抬起头,看了那女子一眼,她充满期待的双眼,让良辰生生觉得可悲。
他沉默了许久,然后轻轻地放下碗筷,走了出去。
他坐在海边,心情低沉了下去。难道只过几年,父亲便觉得寂寞难当么?
父亲的爱,难道就那么轻薄?良辰躺在沙滩上,星星很稀薄,一颗两颗散落在苍穹上。
父亲踩过沙滩的声音细细地从那边传过来,良辰并不起身,他就那样闭着双眼继续躺着,风慵懒地吹在他的身上,很舒适。周遭的一切很安静,似乎能听见,海底的鱼儿的低声耳语。
父亲在身边坐了下来,在夜色里,他咧开嘴对良辰笑(可惜良辰看不见),他也躺了下来,轻轻地靠在良辰的耳边说:“我和你纪銮阿姨准备下个星期结婚。”
黑暗里,少年握紧拳头。
那滴泪,宛若从母亲的眼眶里流出。
【12】
良西与纪銮举行婚礼的那天,良辰躲在屋子里不肯出去,后来良西还是把他软磨硬泡地拉了出去。
良辰坐在教堂里,午后的教堂有钟声一声声响着,那女人含着笑一直看着良辰,那时的他,读取到的是骄傲的、得意的神情。而多年后的他才知道,那只是一种幸福的表情,从心而发。
良辰盯着父亲忙碌的身影,在人群里来来去去,那些往日有来往的捕鱼的伙伴们全部都来庆贺,他们都说:“老良啊!终于盼到这一天了。”
他听到这句话,似乎那一刻良辰是多余的东西,宛若他的母亲从来没有生存过,他们是另外的一次新婚,一次新生的爱。
良辰在那欢天喜地的感动与幸福里,默默地想起母亲的模样来,于是落下了泪。
良辰抬头的时候,父亲憨厚的面容堆着笑,他的嘴唇亲吻她的嘴唇,像是两枚香艳的刺,刺痛他的眼珠,他再次落下泪。
“母亲,若是父亲不再爱你,还有我。”
他想起前一夜,写在笔记本里的话。那些言语宛若会活过来的美人蛇,在记忆里跳动着,扭动着惊人的舞蹈。
婚礼还没结束,他就提前离席,没有人知道他的离去,他仿佛来去自由的人间精灵,一瞬间便能消散。他觉得可悲,像是所有失去母亲的孩童的心情一样,父亲的再婚预示着抛弃。可是,这世间纵然有再多的绝对,也总有意外的出现。
人与人之间不可跨越的,永远是心里的那条鸿沟。
而时代与时代之间,永远跨不过去的,是那一道代沟。
而横越在他们父子之间的,是两道难以跨越的鸿沟。真相若是要明了,必得以某些隐秘之私来换取。
良辰在婚礼的那天,坐着船,回到流沙镇。沿着记忆,他走回那座年少时居住过的房子。往事若是海潮,轻轻地漫过他足迹记忆河滩的双脚,轻轻地抚摸。他记得,母亲爱抱着自己坐在门槛上,看着街道上来来去去的人群。
对他讲小故事,纵然那些故事都已然忘记,可那时的情景,却仍然存在记忆里。
屋子对面的那家糕点店依然在,只不过换了老板。连招牌也换了,以前是叫“年记饼铺”。而今他再次看去,招牌的字已经换成“醇香饼家”。他走上前,掏出口袋里的钱,去买他以前最喜爱吃的绿豆糕。他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拿到无人的街角,咬下一口,他的眼泪就下来了。
那已然,不是记忆里的味道了。
那日,他沿着记忆的街道一直走,走到累了便坐在路旁,看着人来人往,这里没有人认得他,也没有人去注意他。这个小且热闹的镇子,人们都冷漠而寡言。他们各自忙碌着,庸庸碌碌地过一生。而良辰,想到自己,也深深地为自己感到悲哀。
是那一刻,他觉得,是时候离开那个地方,再次回到这记忆的衍生地了。
可是,若没有七年之前的任性,而今,又将是怎样的模样。
【13】
而今,又将是何种的模样?
良辰躺在床上,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灯亮起来的时候,良辰只觉得脸上的皮肤紧绷绷的,是泪水被风干的感觉。
父亲从门外走进来,外面有嘈杂的声响,他坐在良辰床头,对他说:“辰辰,希望你能体谅父亲。”话说到最末,哽咽了起来。那是他第一次,那样子亲切地叫他。
良辰不说话,就那样将头别出窗外。
父亲叹了一口气,然后说:“你和你妈妈一个样,都是倔犟的性格。”
“别让我从你肮脏的嘴里听到你说我妈妈,你不配说她。”良辰突然转过头来盯着父亲看,吼似的说出这句话。
他父亲似乎有点被已往性格纯良的儿子突然暴躁的性格吓到,转过身去,然后给了他一巴掌。良辰怔怔地呆在那里,几秒后,眼泪再次落下来。
那是他的14岁,夏天的晚上,他父亲的再婚日。
“砰”!良辰摔门而去。
纪銮看见良辰出来的时候,温柔地拦住他,她说:“来,辰辰,吃饭。”
良辰瞪了她一眼,然后推开她跑了出去。
他沿着沙滩一直走,海风刮进耳朵里,宛若海螺身体里百回千转的声音。
又像是巨大的声响,不断地撞击着那些微弱的记忆。
他记得,母亲死去之前用微弱的气息对他说:“辰辰,过来,母亲有话与你说。”
良辰将耳朵贴进母亲的嘴唇,那些细细的声音夹杂着海风从记忆里吹进来,母亲说:“无论你父亲往后做什么决定,你都要支持,他为了这个家,失去太多。”
那是孩童时期永远也不能体会的言语,也是而今所不能知道的,故事背后隐藏的话语。
他不曾问父亲为何失去母亲之后又有新欢,他也不问为何母亲没有过去,也为什么没有了未来。
他不问,隐植于性格深处的是巨大的空洞,被不满、生恨的记忆填满。
他一闭上眼,总能想起母亲的容颜,以及凉澄的清澈面容。
那夜,他再次往母亲的坟墓跑去的时候,脑子一片空白,似乎是随手的一探都只是一片枉然的惊叹。
那一夜清晨,醒来的时候依然在自家的床上,他知道又是父亲将自己抱回去。浑身觉得无力的时候,他撑着墙壁靠着坐起来。
【14】
在那一个虚弱的清晨里,他对父亲说,我想回流沙镇了。
那句话再次宛若命令般的言语,来回地碰撞在他的生命里。而当时日逼近,父亲说:“明日我们便回流沙镇。”
那一夜,他睡不着,父亲与继母在外面断断续续地收拾着东西,而良辰睡不着的时候,也起身来,收拾东西。环绕了房间一圈,将衣裳全部装进一个大袋子里,然后束紧了袋口放在一旁。他依然保留着母亲给他做的书包,他将笔记本,以及母亲曾用过的东西,以及自己喜爱的小物件放进书包里。
第二日清晨醒过来的时候,父亲与继母都不在屋子里。因为是暑期,便不用清早起床去学校。那时的良辰,已然初中一年级的学生。他的生活,与小学比起来,便是多了一段船渡过的路。清晨,他早早地起床,他要坐着船,去流沙码头,然后走路去流沙中学。凉澄消失了之后,良辰依然记得她在的那些时候,经过一些熟悉的地方的时候。
他依然会记起,这是他与凉澄曾经来过的地方。
看见熟悉的物品,亦是会想起,这是他们共同玩过的东西。
然而在遇见许沐南的那个清晨,一切宛若新生般的记忆,像是那个黄昏,第一次遇见凉澄般。一切倒流到过去,然后换了名字之后的凉澄再次出现,然而两人相撞在一起之后,许沐南粗鲁的叫骂声让良辰从梦里惊醒过来。她是大大咧咧的女生,而断然不是宛若凉澄般的气质的女生。
父亲回来的时候,告诉良辰:“搬运工在十点会到,你赶紧把没收拾的东西收拾好,别落下了。”他转身去收拾东西,本想开口问继母在哪里,却硬生生地将话语吞了回去。
那一路走回去,平淡得像是每一次清晨的上学。
站在岸边等船的时候,他在旁边走来走去,极其不安以及烦躁。走过山崖的时候,他远远地看了一眼母亲的坟。
路过岛西的时候,他往凉澄的外婆家的方向看,那个曾经凉澄探出头来的窗户,而今紧闭着。
低头的时候他注意到原来海涵岛的墓碑的上面,有着一行字。他低头看去。八个字因年月的久远而显得沧桑:
天覆群生,海涵万族。
站在船上,他一手提着书包。远远地看着那八个字,渐渐地淡在视野里。
他已经快要记不起多年前,迁徙的清晨了。
而如今,亦是再次离去。
是否,很多人的路途,总得以迁徙来完成?看一路的风景,然后徐徐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