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文艺
九岁那年,我忽然露出一些奇怪的苗头。
可能因为在伙伴和同学间一呼百应惯了,我慢慢变得有些盛气凌人。这就像一片庄稼地,无论是小麦、玉米还是油菜、黄豆,整齐最好,可我不乐意,不是想蹿得高就是想往斜里长,老想着自己应该跟别人不一样,追求与众不同,偏好独一无二。
对于我的变化,我二姐最是讨厌,因为我跟她本来就不和,互相鄙视惯了,如今因为我的矫情,我们俩更是时时处处针锋相对,有时连谁先盛饭都能争吵辩论一番。怎么样呢?以前我总也吵不过她,那是因为肚子里没货,如今时隔三秋,我们俩已经针尖麦芒、不分伯仲了。说到怕,我爸老不在家,即使他在家,一天揍我三顿又怎么样,他已经很少有新鲜花样了。另外,我越来越不在乎考试拿第几,这个游戏在我看来是最没意思的,世界上有那么多有趣的事情,我干吗一直在这一棵树上吊着?
所以用我妈的话说我,就是无论长相、个头、成绩、礼貌程度,我都有些长歪了,想浑身冒刺儿。但我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总而言之吧,我就是带着一股强烈的想与众不同的劲头,还觉得自己很酷。
我早已不再是为了“世界的尽头是否就是我们村四周的树”而跟别人吵得面红耳赤的幼稚阶段了,这个问题我早在六岁就自我推翻了。
现在我舌战群儒,跟伙伴们争执半天的话题,已经换成“天有没有可能真的黑到伸手不见五指”。
我因为看了两本武侠小说,在伙伴中开始扮演讲故事传道授业的角色,而“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在两本书里都是隔一阵就出现一次,所以我讲故事时自然就频频引用。听多了,隔壁的攀峰就表示他不相信,“天黑大家都见过的,可哪里有黑得连五根手指都看不出来的?”
攀峰比我晚出生几个月,向来对我是不太服气的,从小就是这样,这点从他的名字就看得出来,明显在跟我较劲儿。听说他也在偷偷看书,以便有机会向我挑战。可我哪容得了有人质疑,于是我加重语气,坚决表示半夜肯定有这么黑。可是攀峰随后一句话就把我噎得翻白眼,“你见过这么黑的天吗?没见过你凭什么说有!”
“我、当、然、见、过!电影里演过无数次了好不好?”
“哈哈,电影?电影里再黑,你也看得到演员的脸吧?更何况五指!再说了,谁不知道电影是假的,骗人的!”
“你不懂还乱说……”
随后,大家伙分成两个阵营吵成了一团。虽然支持我的人明显多,可争论是没有结果的,争到最后拼的只是嗓门而已,解决不了问题,得有证据才能降住对方。
于是一回家我就问我奶奶,她都七十岁了,肯定见过半夜有多黑。我奶奶说:“半夜?那黑咕隆咚的,啥也没有,谁知道能不能看到手指。”我不死心,又去问我妈,我妈经常忙到半夜三更才睡觉,肯定见过夜里能不能见五指。我妈正洗碗,一脸的不耐烦,把锅碗瓢盆洗得“咣当咣当”响,我说了两遍,她才把眼一瞪,训斥道:“赶紧洗脸洗脚上床睡觉,明天早起,要是不困,去把院里的玉米剥了!”
意识到可能撞我妈暴脾气的枪口上了,我吐了吐舌头,赶紧屏住呼吸一路小跑躲回屋里。看来快刀斩乱麻的唯一办法,只能是小马过河了。不亲眼一见,我怎么能让他们知道这句话是真的?只要我一探究竟,看谁敢不服!退一万步来说,即使事实证明我是错的,那答案也比白天有意思—黑夜,多么特别,多么与众不同啊!
主意一定,我就下决心要晚睡,黑夜是什么模样,当然要夜里看。
可连续几天,每天一觉醒来,第一眼看到的都是窗外早晨的太阳,第一声听到的是屋檐下的麻雀叫,于是第一个哈欠变成了长长的叹息:
昨晚我又早早睡着了。
眼看靠自己是不靠谱了,我上了闹钟,半夜三点,然后把闹钟悄悄藏在自己的被窝里。可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被我妈拧着耳朵拎出被窝,因为夜里闹钟一直响一直响,把全家都吵醒了,找了半天最后才在我被窝里找到,而我却抱着闹钟纹丝不动,酣然大睡。
无奈,我只好求助读初一的二姐,央求她对我进行人工叫醒。虽然我们俩一直不对付,但我只要上来先夸她成绩好人长得漂亮,她还是愿意偶尔帮我一下的。二姐的好胜心一直变态的强大,为了保持第一的霸主地位,她每天做完作业都会加做很多习题,经常半夜才睡。我想着她上床睡觉前叫醒我,我起码不用从天黑就开始等。
“半夜三更叫醒你干吗?”二姐疑惑道。
“看看黑夜有多黑。”我一脸向往地说。
二姐翻了一个白眼,外加满脸的不屑,“黑夜有多黑?你吃饱了撑的?我才不跟你一样犯神经病!”
二姐向来说话算数,特别是对我,斩钉截铁没有商量。最后我只好壮着胆子,挑一个我妈心情不错的时候再次求助,这次我妈竟然答应了。可我妈嘴上是应了,接下来好几天却从来没做到过,也难怪,每次她忙完往床上一歪,一秒钟就能打出呼噜,哪里记得我这莫名其妙的小事儿。
转了一大圈,没有结果,我奶奶老说万事不求人,看来万事真的只能靠自己。我冥思苦想了两节课,终于从我姐那句“吃饱了撑的”里灵光一现—喝水。嗯,临睡前拼命喝水,这样夜里肯定要起来上厕所,然后顺便就在院子里欣赏黑夜,一举两得。
原来万事不求人就这么简单!
那天晚上,我连喝了三大杯白开水,怕不够,又加了一大杯糖水。然后我一动弹都能听到水在肚子里来回“咣当”,所以走路都是小步慢走,打着水嗝很早就爬上床睡觉了。睡着之后,我还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跟大家伙玩嗨了也玩疯了,平日里的游戏一一过手,不分胜负不肯罢休,向来不服的攀峰这次被我灭了八回。最后,照例是经典游戏,比撒尿—谁尿得最高尿得最远,谁最牛。当然,又是我赢了。
满足又得意地睁开眼时,窗外竟然又是熟悉的太阳,麻雀依旧在唧唧喳喳,只是耳边多了我妈的笑骂声—嗯,我的内裤是湿的,秋裤是湿的,被子也是湿的。
从我妈把我的被子晾到绳上被上学的攀峰看到开始,一个小时没到,全校甚至全村就都知道我九岁还尿床的事儿了。
那天我忸怩了半天,赖在我妈的床上死活不肯出门去上学。平日里我可是能多早就多早的,因为攀峰连这事儿都会跟我争个先后。可那天我完全能想象出自己出门会遭遇什么样的场景—出来混迟早要还的,那些以前被我率众围观嘲笑过的同学和伙伴,不用攀峰煽风点火,他们都会加倍还给我的。眼看我妈一会儿劝一会儿训都不管用,我爸正吃着早饭呢,听着不耐烦了,放下装满稀饭的碗和手里的馒头,进屋一把将我从被窝里拎出来,只一巴掌,就在我光溜溜的屁股上留下四道红彤彤的手指印。然后我就哭哭啼啼地出门上学去了,因为铁定会迟到,我又羞又恼又怒地哭了一路。
此后好久一段时间,我每天上学、放学不是最早就是最晚,而且全程一个人,低着头,恨不得从地下挖洞走路。我跟谁也不打招呼,谁跟我打招呼我都装听不见。在盛气凌人上我完全丢盔弃甲,一呼百应这事儿也换了主角,现在是攀峰来扮演了。
而我,已经彻底忘了到底有没有“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这回事儿了,因为我每天满脑子都是这行字:我这辈子算是完了!
好在天不绝人,没多久,就有人突破了我的尿床纪录—涓上,这个吃奶吃到六岁,十岁还尿床的家伙,总算为我遮了一回羞,重新刷新了底线。
但是糗事儿毕竟已经发生了,河水不能倒流时间不能倒走,我也不能穿越时空去那个尿床的早上给所有人洗脑。即使半年之后,我已经愿意抬头走路,也愿意搭理别人的招呼了,可谁跟我说话都得小心翼翼的,不能提尿床这件事儿,否则我会脸红耳热满头大汗。如果对方还不消停,我情急之下动手也是很有可能的。
是的,我慢慢从一个争强好胜、舌绽莲花、气焰嚣张的孩子王,一点儿一点儿失去人气,失去凝聚力,失去好胜心,变成一个少言寡语的少年,接着,顺道成为一个敏感、害羞、内向的青年。
当然,这是后话。可是“少言寡语、敏感、害羞、内向”这些词,正是文艺青年最丰富肥沃的养料啊!嗯,我一向最擅长做的就是自我安慰。
世界在少年眼里,根本没有倒影。
后来:
2013年的春天,高晓松说:“我认为‘文艺’是对‘青年’的最好评价。”这句话几乎瞬间就解救了一大批羞于承认的文艺青年,我也是其中一个。所以看到高晓松给文艺青年松绑的那一刻,我决定拿出一年的工资请高晓松给我拍个青春传记电影。这种电影多火啊,前有《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后有《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我估摸着,我这票房应该也不会太差,毕竟谁还没尿过床啊,当个大龄尿床代言人怎么也能上一次头条。高晓松嫌弃投资太少?那、那、那拍个微电影也行啊。
小飞翔
你觉得,人能飞吗?
我觉得能,因为我飞过。十岁那年夏天的那个暑假,我打定主意要在那个炎热的季节送给自己一份礼物—让自己一尝飞翔的滋味。
我想飞的念头由来已久。看多了电视里大侠们的纷飞打斗,为什么我就不能飞?哪怕一次也行啊,哪怕一会儿也行啊。听说这个暑假之后就是四年级,那时人就必须变成一个学习的机器,所以我想,要把一个梦想变成现实,不能再迟了,药过期会失效,想法过期就无效了。所以就在这个假期,在我即将变成学习机器之前,在梦想过期无效前必须搞定它。知道我想让自己飞起来,伙伴们呼啦都围上了我,显然,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梦想。他们嘴上虽然不说,但我知道,如果有机会谁都想试一试,哪怕自己上不了天,能亲眼看看别人飞也是好的。
我不排斥大家围观,因为我需要帮手。
开始时,我找了一些土堆往下蹦,想试试跳下的瞬间有没有飞翔的感觉。结果和想象的一样,没有—因为从起跳到落地,眨眼间就结束了,还没来得及在空中摆POSE,甚至手脚都还没展开,就蹲在地上了。很自然的,我去找更高一些的地方,后来找到了一处矮墙,一人多高,从上面跳下到落地的时间延长了一点点,也稍稍有臂间生风的感觉,但是很微弱,感觉几乎没有明显的变化。于是继续寻找再高一些的,可是找了好久也没找到。后来参与进来的攀峰带着立功的表情说:“去村头的大桥,那儿高。”
我眼前一亮,把手一挥,大家纷纷跑到大桥上,从桥到地有两人多高,桥下的地面长着野草,跳下去软绵绵的,很舒服。于是在桥上尝试了很多次,这次在空中的时间明显变长,跳下去的时候已经来得及做出大鹏展翅的动作,而且下落时风吹得裤腿和衣袖间鼓鼓的,有点儿随风飘逸的意思。这个高度大家都敢玩儿,所以在桥上跳了很久,不亦乐乎。
可这还不是我要的飞翔,我想象中的飞是雄鹰翱翔的样子,在空中是有滑翔的,而不是一个单调的直上直下的自由落体。你看看,大家都在桥头,排好队,一个一个像沙袋一般,“扑通扑通”一阵闷响,硬生生砸在地上,每个人在半空中都只来得及仓促地伸开双臂蜷起双腿,落地的姿态很是狼狈。
比桥更高的,只有树了,很一般的树都有四人高。
几年前因为摸树猴摔了五明,大人再也没让我们上过树(详见《一觉睡到小时候》一书中的《小树猴》),所以我已经好几年没上树了。说起来以前是我们不懂事儿,太胆大妄为,可现在我不是顽皮,是在做实验,一个有可能让人学会飞翔的实验,完全不一样好吧。
在现场的每个人都举手发誓自己不会跟家里大人说的情况下,我带头,在时隔几年后又爬上了树。毕竟几年不练,爬树的动作和速度都明显退步,好容易爬上树杈歇息时,我竟然喘了好一会儿。
第一次跳,我把脱下来的裤子的裤脚扎上了,这是从桥上跳下时得到的灵感。我记得在电视剧《射雕英雄传》里看到欧阳锋跳悬崖时就这么干的,他把裤子扎上了裤脚,借着灌进去的空气鼓起一个大包形成一个降落伞,最后成功落地。可是当我开始这么做的时候,他们都看着,满脸的不相信,我只好赌气表演一个眼见为实—我两手攥着裤腰,在空中挥舞了两下,看着灌进去的空气把裤腿鼓了起来,我才放心地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大口气,轻轻纵身跳了下去……我没觉得时间有多长,因为痛苦来得实在太快太强烈—屁股和后背同时落地,我只听到自己的身体发出“咕”的一声,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我没有了呼吸,没有了意识,觉得自己好像一瞬间睡着了。醒来时,我只看到满天银色的星星在不停地移形换位,而且一闪一灭。接着,听到我的上空一堆乱七八糟的声音在喊我,之后我才逐渐看清天空不是满天星星,而是满眼的脑袋。他们凑成一圈,围着我喊,有人还哭了,说是再叫不醒我,就回家叫大人了。
见我醒了,大家七手八脚要扶我起来。我“唉哟唉哟”叫了两声,让大家不要动我,让我原样躺在地上,又过了不知多久,觉得自己呼吸顺畅了,头脑里一个一个蹦出大家的名字并逐渐对上了脑袋,我才慢慢坐起身,打了一个嗝,大家扶着我才站了起来。
好多年之后,我才从一本书里知道那情形叫背过气去。当然,背过气去的感觉的确很难受,也很吓人,轻易不要感受。
但是你以为摔一跤我就会停止探索吗?当然不会,我什么时候怕过。
起身后,我慢慢来回踱着步子,边让身体恢复知觉,一边在脑子里拼命回忆刚才跳下来那一瞬间的感受。我觉得从树上跳下来的过程的确是比从桥上跳下的要长,至于拉长了多久,我也不太确定。
一切恢复后,我觉得刚才失败的原因主要是我一个人裤子的两条裤腿所能灌进的空气太少,不足以放缓下降的速度。于是我把几个人的衣服拴在一起,扩大空气容量。安全起见,这次跳的高度也从第二层树杈降为第一层。我也学乖了,这次争取让脚先着地,保证不会再摔到背。如此又试了两次,倒是再没摔晕自己,但是似乎也没有更好的效果。
大家七嘴八舌地劝我放弃,攀峰也笑着给我泼凉水,说我把衣服都快拴成降落伞了也没能飞一秒。我突然有点儿茅塞顿开,降落伞?是的,现在除了坐飞机,人能飞翔,不就是靠降落伞吗?当然,我想弄个真正的降落伞那是不太可能的,但是如果有个东西类似降落伞呢?比如,雨伞?
我为自己的触类旁通兴奋不已,并立刻把想法告诉了大家。之前他们已经心灰意冷,现在其实仍然将信将疑,只是觉得我这次说得似乎更有道理,听起来也没有明显的破绽,所以也慢慢跟着我兴奋起来,再次配合我的指挥,分别回家拿东西。我把他们兵分两路,一路回家拿雨伞,回来对比,谁家的伞最大就用谁家的。另一路回家拿床单,对欧阳锋能用一条裤子就安全落到悬崖底部的做法,我还是有点儿不甘,想着也许面积再大一些,效果会更好一点。
很快,大家带着东西都回来了。攀峰觉得床单是他拿来的,所以坚持这次由他来跳。我明白他的小心思,万一这次成功了,名声就是他的了。不过我因为跳了好多次,腿摔得生疼,便也由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