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还未坐好，王坤就说“快，梅园影楼。”王坤三脚两步地跨上影楼，又急急跑下，出租车直奔县医院。
医院很大，王坤说：我们先去住院部。”在住院部，他们恳请医生查找一个叫韩素瑶的女性，但登记册上没有这个人。王坤就说：我去急诊室。”相淑仪正要叫他，他已跑的不见影儿。
“麻烦您给查一下有没有叫张玉英的？”医生翻册子的手停了下来，道：有这么个人，六十二岁，女性，在外科。”
相淑仪忽然觉得心跳加速，“她怎么样？”
“车祸。正在抢救。”医生看着相淑仪，说：你是来交钱的？这里只有二百八十元，还不够住院的押金。”
“我……“相淑仪正感到不知所措，王坤满头大汗地跑进来，“也没有。”
“是伯母，在外科。”相淑仪说，“伯母叫张玉英。”
王坤怔住：妈？”
“你们到底谁交押金？”医生不耐烦地催问。王坤说：
“我交。这是两千，先用着。”他对相淑仪说：我先去看看。”
相淑仪拿到了住院手续后，人几乎已虚脱。她从小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昕到医生说伯母出了车祸，早已心跳如雷。
要不是有怀中的孩子，恐怕早已支持不住。这时她拿着住院证，一步步往外科走，却觉每一步都重似千斤，好不容易挨到外科的过道，老远就看到韩素瑶和王坤都站在手术室的门前向里张望，这才有了主心骨似的，加快了步子。
手术室的门口靠墙放着条椅，相淑仪喘息着在上面坐了，韩素瑶见到她只叫了一声“淑仪，就流下泪来。相淑仪眼看她的朋友难过，却不知说什么好，静了静才问有什么消息么”
“还没有。”
“这是住院证。王坤交的钱。”
“我知道。”韩素瑶说，“我给他打过电话。”
韩伯母买了鸡鱼蔬菜往回走的时候，被一辆超车的货车撞倒在地。那时候还不到十点。周围的人把韩伯母送到医院，凑了一百二十元钱，就开始联系伤者的家人。无奈伤者身上没有带任何足以说明身份的证件，伤者又一直昏迷不醒。直到一位看热闹的老太太忽然喊了起来：这不是张玉英么7“才总算在下班之前联系到韩素瑶。
韩素瑶径自来了医院。到医院之后她才想到她应该先回家拿钱，方寸大乱的她给三姐的单位打电话，三姐已经下班，三姐夫也联系不到。二姐被单位派到大连学习，还没回来，四姐到南方闯天下，大姐又远在省城。偏偏相淑仪还没上班，家里又没电话。万般无奈之下，她给王坤的梅园影楼打电话，但王坤不在，她虽然留了话，却已急得哭起来。
需要人帮助的时候，却偏偏求助无门，孤立无援。韩素瑶把身上的钱全部掏出来还不够，就一再地哀求医生先救人，钱随后送来，她已打过电话。
话虽说出去，但她并无把握。因为她不知道王坤什么时候返回梅园，而姐姐、姐夫们也只有在下午上班之后才能联系上。王坤已成了她全部的希望，她在心里不住地祈祷。
王坤终于来了，韩素瑶喜极而泣，又伤心欲绝。
面临困境，她向王坤求助，因为她知道王坤会来。可是从今而后，她欠下了王坤的人情。这情之一字，又如何还得？
他们在门外焦急地等待，见到医生出来就去问话，总希望医生能说一句她已脱险她已平安的话，但每一个出来的医生或护士都没有给他们一个明确的答复，有几个只说“还在观察“就匆匆而去，留下他们的痴望和渴盼在门前徘徊。
直到傍晚来临，手术室的医生、护士才逐个出来。医生说：人还未醒，你们要有个心理准备。”韩素瑶泪涌眼睫，哽咽着说：求求你们一定要救她。”
“我们尽力。”
韩素瑶几乎软倒在地。旁边的王坤把她抉到条椅上坐了，一时竟也无话可劝。
四天后韩伯母辞世，家里人来人往，韩素瑶已不能自支，王坤孝子一般主持丧事，逝者入土为安。韩素瑶守着偌大的空屋，更加沉静。
相淑仪应王坤的请求，搬过来陪她。
韩素玉说：我不知道你们中间发生了什么事，但我们家再不能出事了，我希望你们和好。”素玉说：‘“王坤，这时候你要照顾好五妹。”
医院的守护和出殡的操办，使韩素玉改变了对王坤的看法。身为一个富有的男人，面对五妹的离婚起诉而能声色不动地操办如此大事，仅这份襟怀已令人刮目相看。人元完人，她还苛求什么？
相淑仪说：这不是长久之计，你应该陪她。”但王坤黯然。
王坤只是说：我知道。”王坤天天来，又天天去，风雨无阻。
这样过了一段时日，韩素瑶终于到法院撤诉。相淑仪松了一口气，该给他们一些相处的时间。相淑仪回家了。
韩素瑶说：今生我欠你的，但我不会与你成家。天下这么大，你会找到能接受你的姑娘。”
韩素瑶说：我们协议离婚吧。再这样下去，我会挺不住。”
韩素瑶拿出整沓的钱，推到王坤面前，说“这是欠你的钱，你拿着。”王坤站了起来，“素瑶，你……”“我知道。”韩素瑶看着王坤，一字一顿地说：别让我欠你太多。”
“我不缺钱。”王坤转过头，“那也不够还。”
车户虽然理应赔偿，但韩素瑶无心索赔。人已离去，再多的钱财又有何用？
“我会慢慢还你。”
“我不要钱。”
韩素瑶长长一叹。好久，才说：今晚，你来。”
“然后呢？”王坤紧盯着韩素瑶的眼睛。韩素瑶避了。
“还是要离？是不是？”王坤说“你能够接受，却非要拒绝。
为什么？”
王坤说“为什么非要离开我？”
韩素瑶的眼神一怜。什么话也不再说，任凭王坤责问和道歉，无动于衷。
这晚王坤没来。接连几天，王坤也不再来。可是几天过后，王坤又坐在韩家，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对韩素瑶说：
“这是送你的礼物，一直没有机会给你。”锦盒里是一串名贵的钻石项链。那是王坤为韩素瑶的生日准备的。他怕素瑶伤心，所以不提。张玉英去世后，韩素瑶忽然迷信起来，总认为她害了自己的妈妈。否则怎会偏在她生日这天出事？
但韩素瑶拒绝。王坤也不以为意，只与她谈天说地。然后对垒围棋。韩素瑶也不再提离婚的事。他们和平相处，有时候王坤也留下来另居一室，韩素瑶也不反对，睡房的门也不插，王坤进去了，韩素瑶就亮开灯，说：你来了。”好像韩素瑶知道王坤会进去，所以等着因为不管王坤什么时候进去，韩素瑶都要亮灯，都要说这句话。
“还没睡？”王坤站在床边问她。韩素瑶躺在床上回答：
“还没有。”后来王坤就省略了这句话，韩素瑶也不说，只是眼里多了份紧张和克制。“你只想还债。”王坤站在床边，看着床上的人说，“我不是来要债的。”但韩素瑶默然无声。
王坤没有等到他想昕的话，走了。后来再有多晚，王坤也要回家。再后来王坤拿着那个锦盒和结婚时置备的所有首饰，对韩素瑶说：做个纪念吧。”韩素瑶懂了王坤的意思，淡淡地说：太多了。”她返家的时候那些饰品一样也未带回，这时她也只留下了结婚时所戴的一枚钻戒。
王坤说：这都是你的东西。”
韩素瑶说：你留着也一样。”
他们去了街道办事处。
从始至终，他们的情缘也仅限于那新婚一夜。
韩素玉知道了，跑来问韩素瑶：怎么会这样？好好的，怎么就散了呢？”
韩素玉从邻居的口中知道王坤常来，也听到邻居说没见他走，可是他们竟然散了。素玉忍不住去找王坤，王坤只说：“三姐你别问了，过去的事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韩素玉怎么想也不明白。
两个人的工资一事，吕长天终究没有对妈说明，婆母也就对相淑仪的看法越来越多，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琐事指桑骂槐，长云也因为哥嫂搬了回来，失去了自己的小天地间颇多抱怨。相椒仪就与吕长天商量，又在外面租了一间民房，过起了一家三口的日子。但这个时候他们的景况已与日俱下。
多了一个孩子，家庭开支好像凭空翻了一番，相淑仪的工资已只能拿到30%了，再扣去保障和工会会员费等项目，连房租都不够交。靠着吕长天那微薄的工资度日，他们过得紧紧巴巴，有时几个月都吃不上一顿新鲜的蔬菜，肉食更是免谈。相淑仪尽己所能做好所有的家务，事事不让吕长天操心，但吕长天的脸色却一日阴过一日，动不动就怒气冲天。
多休了两个月的产假之后，相淑仪到厂里上班。孩子送回家婆母带着，他们就免不了时常回家，婆母就隔三见五地说邻居张家儿子回来买了多少多少东西，李家大妈给别人看孩子一月还多少多少钱，长云也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竟然也在例举她们同事怎么回家又怎么给带孩子的阿姨多少酬劳。
相淑仪自然知道她们说话的意思，回家的时候就问吕长天“你说我们买点什么好？”
“又不是去别人家，买什么东西！”
被吕长天一句话堵回去，相淑仪半晌无语。但家里仍在说着那些话，吕长天好像压根儿就没听见，任她们说来说去，全然不往心里去。家里的脸色就难看起来。婆母说“要指望着儿子养活我们，早就饿死了。”
景况日下，相淑仪想着婆母好歹还给自己带孩子，就把一切忍不。逢到大小节日了，咬牙也要买些东西回家，只盼大家团圆，有个祥和的气氛。
儿子很快过了一岁。三月的一天，婆母说“难得的好天气，又是个礼拜天，把长青也叫来，一起坐坐。”就这样，爸、妈、长天和相淑仪、长青和郑庆梅，还有长云和两个孩子，都全部居家。
这个日子相淑仪永不能忘却。
这个日子里郑庆梅和相淑仪对照鲜明。
婆母说：庆梅难得回来一次，长天你去买几斤鲤鱼和木耳。”吕长天不动。长青夫妇没带任何礼物回家，他和相淑仪却挤出那紧得不能再紧的生活费给家里买了一只土鸡和几斤新鲜的蔬菜。可妈还是催着吕长天：快去啊，中午要做菜，还磨蹭什么。”
相淑仪不忍去看吕长天，他们已没有能力再买这些东西了。相淑仪像往常那样进了厨房，婆母却说：小相，你没听见啊？”
？妈，我们家是长天管钱。”
婆母怔了怔，又一对长天说：那就快去啊。”
搬出去之后，吕长天的工资就不再交给相淑仪。相淑仪也不与他要，只把每月的开支项目一项一项列给他，反倒轻松了不少。虽然不到月底他们就总是亏空，但相淑仪却能坦然相对，有时用几根菜丝做一碗汤，将就着吃午饭，吕长天虽然拉着脸子，却没有话说。
吕长天阴着脸出去了。都是儿子媳妇，可长青和郑庆梅回家从来都不买东西，妈还对他们巴欠欠的，想方设法让他们开心、高兴。可他俩对这个家有过什么贡献？什么也没有！
不错，郑庆梅是组织部长的女儿，但她的身份并没有给这个家庭带来什么益处，倒是她那种颐指气使、高高在上的态度令他反感。再是官家的女儿，却也是这个家里的媳妇。
可妈却对她陪尽了小心。
尽管如此，郑庆梅还这不满意、那不高兴的，动不动就乱发脾气。回一次家，就好像是皇后驾临，下巴颊抬得比他脑亮还高。
凭什么？
吕长天愤愤不平。对妈这种厚此薄彼的待人方式虽然颇为不满，却也知道，这些话是一个字都不能说的。否则准会翻了天，到头来倒霉的绝对不是长青和郑庆梅，而是他吕长天和相淑仪。
街坊邻里的口碑中，妈一直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儿。她心里觉得郑庆梅是不能得罪的，她就会让这一家子的人都按照她心里的想法去做，谁不从她的心意，谁就件逆了她。忡逆了她的话，就会几个月不得安生的。从小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也算是无可奈何。可他就是不明白，现在他都长大了，成家了，做了爸爸了，怎么还走不出过去那不得不顺从的习惯？
就像现在，明明不想做，也没能力去做，却最终还是要去顺从她的心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去找爸要钱。尽管他也知道爸可能也没钱，妈对爸的零花钱抠得有多紧，不但家里人知道，连邻里都清清楚楚。
一一寸主也正是妈的得意之处。怎么让家里人听她的，是妈最津津乐道的一个话题，妈对此四处宣扬，当做经验喋喋不休，惟恐他人不能尽知。他从稍一懂事起，就听到别人背后说妈“是非头儿”，他为此跟妈“斗争“过一段时间，最终的结果是溃败而逃。
他能有什么报法？
除了顺从，还是顺从！
路过厨房时他看到相淑仪独自在屋里拣菜烫菜。妈的声音从客厅里远远传过来庆梅你瞌瓜子。”妈肯定和长青夫妇坐在客厅里聊天。长青三岁的女儿与自己一岁多的儿子叉着脚步跑来跑去地玩儿。
郑庆梅永远是高高在上的人。庆梅田家从来都不进厨房，但妈却对庆梅青眼有加。
吕长天禁不住深深叹气。
这时候外面的阳光极好。
可是相淑仪不知道在极好的阳光下却发生了流血的事件。侄女为了一个小布娃娃把她一岁多的儿子推倒在暖气片的管道上，儿子的头血流如注。她在哭闹的叫声中跑过去看，侄女哭叫着说他不给我布娃娃。”
婆母从她血流如注的儿子身边拿走了那个布娃娃。那个布娃娃是相淑仪用做衣服剩下的布头做的，没钱给儿子买玩具，她就想着方法用自己的手制作，几个石头粘在一起，用毛笔画二画，就能让儿子玩几天。几片碎布一拼，又是几天。可是她怎么也没想到那个布娃娃会成为引发流血事件的罪魁祸首。
婆母把那个布娃娃递给她孙女，才转来看她流血的孙子。婆母说她喜欢布娃娃你就给她嘛，你一个小子拿着布娃娃干啥？”
她一岁过点的儿子昕不懂那些话，只是哇哇大哭。
她流着眼泪送儿子去医院。在医院外面的电话亭里她给王坤挂电话你叫素瑶快来，我在医院等她。”“礼拜天韩素瑶也休息，她只有拜托王坤。
韩素瑶和王坤打的而来。他们为吕长天的儿子交了押金。小孩住进了医院，吕长天和公公蹬了自行车匆匆赶来。吕长天面色难看地把三十元钱递给相淑仪：妈说让给孩子看病用。”
相淑仪说：素瑶已交过了。”相淑仪没有接。相淑仪心酸得忍不住流泪。
韩素瑶劝她，她还是抹泪。
再回到家里，长青夫妇已经走了。家里问了几句严重不严重的话之后，婆母就说：往常我带着也没叫他伤着，你来了连个孩子都看不好，你还能干什么！”
婆母说：好好的一顿团圆饭被你搅和了。”
婆母说：生就的穷命。连拿工资的本事都没有。”
婆母说了很多很多的话。相淑仪一言不发。人穷志短，她没有郑庆梅那样的老爸让婆母的儿子倚靠。老爸远在另一个省城，她只有忍。后来她知道吕长天问爸要了钱去买菜回来，得知儿子送往医院，就把他妈拉出去问妈借钱，说来的急也没带多少钱。妈给他掏了三十块钱，郑庆梅看见了。郑庆梅一言不发拉着孩子就走。
婆母百般挽留，却没有留住郑庆梅。婆母把气都撒在相淑仪身上。
再后来她知道吃团圆饭本是吕长天的意思。吕长天想让郑庆梅和三弟长青给相淑仪调工作，调到能发出工资的单位去。但那天他们还没来得及把那话说出来儿子就流血了。婆母说你生就的穷命。
儿子住了一个多月医院，婆母几乎天天都去。可天天去的婆母看到受伤的孙子就数落相淑仪命硬，“养了一个儿子都克进医院，你看看周围有你这样的妈没有？”婆母把这话反反复复地说。相淑仪听到最后都能背下来，但她什么也不说。那一段时间里她只跟自己的儿子说话，虽然她的儿予还不能明白她的话，还不能跟她交谈。
儿子出院之后相淑仪身上压着六千多块借款，有些是韩素瑶的，有些是王坤的，还有她从自己单位借的，以及吕长天的工资。吕长天没有借钱。吕长天清清白白如同女儿身。
相淑仪越来越多地沉默。婆母汽道：你摆脸子给谁看？
你还有理了？你给谁挣下汗马功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