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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你带着那东西上哪儿去?”

新到总督府的年轻卫兵用来复枪指了指布鲁伯格车里裹着的油画。

“我是来送货的。”

布鲁伯格知道他看起来不太像送货的:他已经几天没刮脸了,一路风尘,头发黏在一起,裹着沙子。

“那是什么?”

“给总督的画。你要不放我进去,他会不高兴的。”

“是吗?”

“听着,我知道他不在。他去大马士革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

“上帝呀。”

“打开看看。”

卫兵绕到车后。布鲁伯格解开裹着厚布袋的绳子,才露出画作右上角的棕红色,卫兵就拦住了他:“行了,够了。把画拿出来,留在门口。”

“不行。”

“那你就得带着你的画回家去,有了正规通行证再回来。”

布鲁伯格想说找你们的负责人来,什么通行证真是莫名其妙,但他没说出口。除了罗斯,他谁也不想见。他不确定是否还有人知道扫德的事,或听说了些什么,他可不想回答那些难堪的问题。

“你不想告诉我杰罗德爵士什么时候回来,对吧?”

卫兵就像没听见。

“我想你不会。”

“走开,别挡道。”

布鲁伯格的车后一辆车都没有,他只是妨碍了阳光照耀他身前阴影里的尘土。布鲁伯格倒车离开了。只好让弗雷迪·匹克再等几天了,福特车还不能还。

布鲁伯格回到塔皮奥特的家,将福特车停在花园门口附近,拿着画走到一棵盘根错节的老橄榄树旁,把画靠在树上。他回到车旁,取出扫德母亲给他的书。他不知道见到乔伊斯后该跟她说什么。开门没看到乔伊斯,他竟然松了口气。

房间和他离开时的样子差不多,凌乱无序:床没整,乔伊斯的衣服扔在地上。水池里有只没刷的盘子,椅子下两只空葡萄酒瓶。床边,布鲁伯格看到了第三只酒瓶,半空,他喝了一大口。布鲁伯格坐在床边,从兜里掏出德·格鲁特的信,他已经不知道读了四遍还是五遍了。布鲁伯格的眼睛扫过打印整齐的字迹,已几乎默识于心:“鉴于目前的状况,恳请您……复国主义者带到巴勒斯坦的武器,为了……希望尽快离开巴勒斯坦……时间紧迫……人身安全受到极大威胁……必须说明此地的国王代表并不尊重我的意见……因此斗胆直书……收到此警告后不论您如何行动……必须告诉您耽搁越久事态越严重……从海法港运进的枪支,但我不知道……恳请您务必留意……您忠实的奴仆——”签名处是空白;估计德·格鲁特只在原件上签了字,毫无疑问,刺客劫走了原件。德·格鲁特知道有枪支运进来,知道激进的复国主义者们打算用这些枪支搞系列暗杀,接下去就是暴乱。他知道自己也是暗杀目标。

布鲁伯格把信放回兜里,心不在焉地拾起乔伊斯随手乱丢的衣服,堆在椅子上。他必须冷静下来,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但说时容易做时难。他在佩特拉不过待了几周,回到这里已感陌生,本来就方向感差的他更觉昏头昏脑。他环顾屋子,似乎这是个舞台布景,轻轻一推就会散架。刚从英国来的那几周,他觉得耶路撒冷的阳光很刺眼,如今和沙漠的炫目白光相比,隔窗而入的阳光和煦如春。行李和床之间的暗影里,布鲁伯格踉踉跄跄,瞎子似的摸索着。他的脸在发烧,头很痒。他绊了一下,跪倒在地;恍惚间,地板似乎不再坚固,晃动如沙,手脚都可能陷进去。他努力站起身,走到他放画板的屋角,掀开一幅画,三个月前才画完的一幅小作品,还算好,但不过如此。他对景色的观察很仔细,却没有捕捉到精髓。

他刚要出门拿进新作,就听到有人沿小路走来。门猛地被推开,布鲁伯格以为会是乔伊斯,来者却是个高大粗壮、一头浓密金发的男人。

“见鬼,什么人?”

问话的是弗兰姆金。

“我还想问你呢。”

弗兰姆金打量了一下布鲁伯格不修边幅的外表以及晒黑的脸,“哦,天哪,你肯定是乔伊斯的丈夫。刚回来?”

“如果我是丈夫,你肯定是……”

“不,不,别想歪了。我是大都市电影公司的彼得·弗兰姆金。乔伊斯为我工作,负责道具。她很能干。要是在刚开机时遇到她就好了。半数员工都是无能之辈。你妻子真是天赐之福。”

“所以你才破门而入?”

“抱歉。你知道这里的习俗,礼仪已被弃之窗外,入乡随俗嘛。”

弗兰姆金环视房间,好像乔伊斯可能会藏在什么地方。他的目光落在床上摊开的几张纸上。布鲁伯格一时怔住,继而快走两步拿起德·格鲁特的信揣进兜。如果弗兰姆金注意到布鲁伯格举止有失方寸,他也装作没看到。

“乔伊斯快回来了吗?”

布鲁伯格耸了耸肩,“不知道。”

布鲁伯格的手一直插在兜里,把信揉成了一团。

主人没有让座,弗兰姆金那长身板便一头倒在床上,靠着枕头,两手交叉,胳膊伸过头顶。

“说说看,”他问,“你对圣地印象如何?”

布鲁伯格稍稍放松了些。

“我对这片土地感兴趣,对神圣没兴趣。”

“同感。会说希伯来语吗?”

“一个字都不会。”

“你得学,”弗兰姆金既想表现得事不关己,又想评头论足,“那可是这地方未来所使用的语言。”

“这么说你认为犹太人会得胜?”

“哦,”弗兰姆金坚决地说,“我们当然会赢。”

布鲁伯格笑了。

“啊,得了,没错。我是说的‘我们’。你们这些英国人真是不可理喻。你认不出我们,是吗?但我敢打赌你那些冷漠的岛屿朋友们两秒之内就能看出你是犹太人。”

“说得对。”

一架小飞机划过天空,打破了午后的宁静。

“嗨,”弗兰姆金说,“你们夫妻俩碰到德·格鲁特那事可真够恶心的。城里谈论了好一阵。”

布鲁伯格尽量保持镇定。这个人真的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大大咧咧吗,还是有什么蹊跷?

“是吗?很高兴我还真没意识到我们成了公众人物。”

“他们抓到凶手了吗?”

“你应该比我清楚。”

弗兰姆金点点头。他从床上下来,指了指那一摞画。

“介意我看看吗?”

“请便。”

弗兰姆金蹲下身看画,一幅幅地掀开,就像在扒拉衣柜里的衣架。当他看到罗斯订的一幅早期作品时,停住了。

“没想到你还对教堂感兴趣。不过那个沉闷的地方让你画得还不错。苏格兰教堂旅店,对吧?你为什么不画你妻子?她可是个美女。”

布鲁伯格没理会。

弗兰姆金站起身,“好了,我得走了。有纸吗?我想给乔伊斯留张条。”

布鲁伯格下意识地攥紧口袋里揉皱的信纸,“跟我说好了,”他说,“我想她很快就会回来。”

突突突的引擎声响起。起初布鲁伯格以为又来了飞机,但声音越来越近。

“也许她回来了。”弗兰姆金说。

熄火声,两人都听见花园门被打开,传来两个人的说话声。

弗兰姆金迅速走到门口推开门。乔伊斯正和一名身着制服的英国军官走在小路上,却不是利普曼。

布鲁伯格从弗兰姆金身边挤过去,来到洒满阳光,草木葳蕤的花园。

“马可!”

乔伊斯奔向布鲁伯格,久久地拥抱他。一年多了,他头一次感到可以真心地拥抱她。

埃希尔和弗兰姆金看着夫妻重逢,埃希尔有些许尴尬,弗兰姆金则越来越不自在。

看到布鲁伯格身后的弗兰姆金,乔伊斯松开了她丈夫。没等她开口,弗兰姆金抢先说道:“没什么大事,以后再说。”

乔伊斯怨恨地看着他。她想啐他一口,但她知道不能那么做,何况她的舌头重如磐石。

“我以为你要……”布鲁伯格说。

“没关系,”弗兰姆金断然说道,“我要去美国殖民地参加一个会议,已经晚了。他们想听听我对向游客销售影片的意见。”

他转向埃希尔,“你认识杰里·罗斯吗?他是我的好朋友。我可是资助了‘支持耶路撒冷’项目的。就说大都会的彼得·弗兰姆金向他问好。”

埃希尔点点头,表情有些迷惑。

弗兰姆金朝门口走去。过了好一会儿,他们才听到点火声,他一定是把车停在了那片桉树丛,往坡下走大概一百码左右。

布鲁伯格看到乔伊斯的衣服很脏,眼睛通红,不知她是哭过,还是因为疲惫。乔伊斯一屁股坐在花园椅子里。

“好了,”埃希尔说,“该让你俩单独待会儿了。布鲁伯格先生,很高兴见到你。希望你的南方之旅收获颇丰。我是你的仰慕者。”他转而看着乔伊斯,“回头见。”

又回到了原点,荒草丛生的花园,附近阿拉伯村庄的清真寺飘来宣礼声。暮夏,夜凉如水,布鲁伯格从床上拿了一条毯子盖住乔伊斯的双肩。斜阳已沉,没有往日绚烂的终曲,也许只是他们没留意。布鲁伯格的画还靠在橄榄树旁。他从屋里拿来喝剩的葡萄酒,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呷着。乔伊斯一支接一支地抽着他的“卢布林人”烟,一整盒只剩了一支。他想把扫德和德·格鲁特的信的事告诉她,见她如此消沉,决定等等。打破沉默的是乔伊斯。

“罗伯特·克施遭到了枪击。”她说。

“是的,我知道。他在沙里齐迪克医院。不过没什么大碍。”

“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的堂妹去了沙漠,要知道,就像人们……”

乔伊斯笑了,连她自己都吃惊,她还以为她不会笑了呢。

“反正就是她去找我了,带给我耶路撒冷的消息。”

“我想找到他,”乔伊斯说,声音有些颤抖,“如果他还在这儿,我是说。他已经出院了,也许在回伦敦的路上。但我必须找到他。”

“啊,这么说一切都没变。”

“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爱他。”

“若是那样,倒是改变,因为我起初并不爱他,起初,甚至在你离开时都不爱他。”

“但你现在爱他。”

“不知道,”乔伊斯说,“如果我爱他,你会介意吗?”

“也许你不相信,”布鲁伯格说,“你有权利不相信,但我想我介意。”

乔伊斯哆嗦了一下,尽管披着毯子的是她。她觉得好像有人在密切监视她,虽然附近没有一个人影。

布鲁伯格站起身,走到他的画前,“明天早晨再给你看,”他说,“得在白天看。”

他把裹着布的画板搬进屋,靠在墙上。当他回到花园时,乔伊斯已经起来了,蹲在花园一角。他听到她撩起裙子,在花园地上尿尿的声音。

乔伊斯朝小平房走去,可以感到湿漉漉的裙裾碰着她的腿。

“我不在的时候,你都做了些什么?”布鲁伯格问,“除了坠入爱河,我是说。”

“什么都没做,”乔伊斯说,“没有。”

她走过来坐在他腿上,头靠着他的肩。他抱着她,在椅子里前后摇晃,嗅着她的皮肤散发出的杏仁味儿,抚摩着她的乱发。

“对不起,”他轻声说,“对不起。”

她的脸上挂着泪珠。

“别哭,”他说,却又突然意识到这泪水不是为他流,“我该早些离开,是吗?”

乔伊斯轻轻吻了一下他的额头,“不知道。”她说。

她离开他的怀抱,走进屋。布鲁伯格跟着她进了屋,看她点燃油灯。

“我知道是谁杀了德·格鲁特,”他说,“不是什么叫扫德的人,是犹太人。”

乔伊斯盯着他,似乎毫不吃惊。

“什么犹太人?”

“那些想让他死的犹太人。”

他从兜里掏出纸团,在床上展开。

“你来看。”他说。

乔伊斯似乎不情愿地拿起信纸,凑近油灯。

“犹太人暗杀犹太人,”她边读,布鲁伯格边说,“不应该,对吧?”

乔伊斯捏着信纸一角,凑近油灯上方。

“你在干什么?”布鲁伯格问。

她拿着信凑到火苗上,在最后一刻改变了主意,放弃了。

“你打算怎么办?”她问。

“等罗斯回来交给他,连同这个。”

他从兜里掏出银纽扣,递给乔伊斯。

“德·格鲁特从凶手的制服上扯下来的。扫德在我们的花园里捡到的。”

乔伊斯接过纽扣,放在手心,稍后,连同信一起还给布鲁伯格。布鲁伯格不确定她刚才是否是想把信烧了。

乔伊斯坐在床上,油灯火苗在她背后的墙上投下跳跃的暗影。

“你能帮我找到罗伯特·克施吗?求你了,马可,我不知道该问谁。但这很重要。”

布鲁伯格思忖片刻;从地上捡起一张旧报纸,《巴勒斯坦通讯》,是他用来擦画刷的。布鲁伯格举起粘着颜料的报纸,灯光打在上面。

“丈夫寻找妻子失踪的情人。”他念道。

他俩都是和衣而睡,只在午夜梦回,一阵狂热做爱时才扯掉了衣服。而待黎明时分,他们却都以为那不过是场清晰的梦。布鲁伯格不知道相隔这许多月,第一次和妻子做爱,也是他们的最后一次。他们做爱时,如同陌路之人,绝望而兴奋,互相撕扯着头发,狂乱的唇与爱液,似乎舔舐与嘬吮,就可彼此相忘。汗水将他们粘在一起,乔伊斯将头靠在布鲁伯格的胸前,他用脸贴着她的乳房。天快亮时,布鲁伯格拉过一条薄毯盖在他俩身上,睡梦中的乔伊斯翻了个身,背冲着布鲁伯格,他贴着她的身子,温柔地吻着她的后背与脖颈。

猛烈的敲门声惊醒了他们。布鲁伯格穿上短裤,踏着房间里黄色小鸟般的阳光。

又是埃希尔,还有两名警察。

“抱歉,”他对马可说,“我们必须带布鲁伯格夫人去警察局问几个问题。请合作。希望不会耽误你们太长时间。”

“关于什么的问题,能问问吗?”

乔伊斯坐在床上,裹着被单,“我去。”她说,好像松了口气。

埃希尔把他的人带到外面,好让乔伊斯穿衣服。

“告诉我,”布鲁伯格说,“快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不行,”她说,糊里糊涂地又穿上昨天弄脏的白衣服,“去找罗伯特·克施。求你了,马可,我知道他能帮我,而且我有事跟他说。”

“你为什么需要帮助?你做了什么?”

埃希尔敲了敲门,打开一条缝。“准备好了吗,布鲁伯格夫人?”

乔伊斯吻了一下布鲁伯格的唇。

“找到他。”她说,几乎是跑出了门,到了她的护送者那里。

布鲁伯格跟着他们来到小路上,乔伊斯快步向汽车走去,警察则在后面磨磨蹭蹭;搞不清是谁来带走谁,颇有些喜剧性。布鲁伯格冲她喊了几声,她没理会。于是他转向埃希尔,想推开挡在面前的那两位身材魁梧的警察。

“你怎么敢!你他妈的以为你在干什么?乔伊斯!乔伊斯!操你们这帮杂种!”

埃希尔对一名警察耳语了几句,警察停下拦住扑过来的布鲁伯格,其他人则上了车。最后,警察把布鲁伯格推倒在地,跳上副驾座。

埃希尔的福特车掉头开走了。布鲁伯格站起身狂追,微跛的他绊倒在小路边的蒿草里,他能做的反抗不过是抓起一块大石头扔向汽车扬起的尘土。他立即上了自己的车,点着火。引擎突突两声,熄火了。一时间,头脑混沌的他只能坐在那里喘粗气。乔伊斯会做了什么?有什么事情就在他眼皮底下,他却没注意到?她和克施的恋情难道使她做出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这在他看来是不可能的。他从工具箱里拿出启动摇把走到车前,迅速拧了三下;引擎发出长长的呼噜声,睡着了。十分钟后,布鲁伯格才意识到没油了。

大约两小时后,布鲁伯格才到警署,他几乎是一路走到了市中心;大汗淋漓,嗓子冒烟。等候室里有一群人正在用三种语言争吵;一个个火冒三丈,指责谩骂,犹太人、阿拉伯人都一样比比画画,或拍着桌子怒声呵斥,或眼泪汪汪乞怜求恤。他们摇晃着手中的纸张,叫嚷着他们的诉求。布鲁伯格几乎无法听到自己的声音。他好不容易挤到前台中士面前,中士愠怒而漠然地说,他没听说乔伊斯来了这里,也不知道她在哪儿,让布鲁伯格自己去外面找找埃希尔的车。布鲁伯格没看到埃希尔的车,又回到那一片嘈杂中,再次挤到前面。

“克施警长在哪儿?至少告诉我他在哪儿。”

“克施?不知道。他不在犹太医院吗?”

一个英国口音隔着老远在屋子那头喊:“嗨,马修斯,周一忙活得怎么样?”

前台中士冲着说话者方向不耐烦地竖起中指和食指。

“这里有谁知道他在哪儿吗?或者我妻子可能在哪儿?”

马修斯假装恼怒,冲着刚进屋的警察喊:“查理,知道我们亲爱的克施警长去哪儿了吗?”

“听说他跟一个漂亮护士去塞浦路斯了。”

“消息可靠吗?”

“这鬼地方?”

马修斯转向布鲁伯格。

“好了,你都听到了,”他冲布鲁伯格挤了挤眼,“有时吃颗枪子儿还是划得来的。”

压在他背上的人将胳膊从布鲁伯格的腋下伸出,把一张纸交给中士。人群攒动,一时间,布鲁伯格活像条章鱼,周围的陌生人摇摆请求的胳膊就是他的触角。

他从人群中抽身而出,挤到外面。他们把乔伊斯带到哪儿去了?也许他们很快就放她走了,不过是个误会;当他跛着腿从北塔皮奥特往城里去时,她已经往家走了。但难道她在路上没看见他吗?他不记得见到有车通过。布鲁伯格头昏脑涨地走在雅法路上,不知自己要去哪里,莫名其妙地闯入了一个户外绘画课堂。二十多个学生支着画板,男人们穿着卡其布及膝短裤,白色敞领衬衫,女人们穿着棉布连衣裙。令他没想到的是,他们的画居然会让他分心:从这些壮志凌云的艺术家们当中穿过,他竟然想停下来,这里改一笔,那里调整一下。真是疯了。雅法路边,他在摊儿上买了支果冰,稍事休息,整理思路。对面墙上的宣传画有些破损了,画上两位拓荒者面带微笑,男的拿耙子,女的拿镐头。男人穿得挺时髦,仿佛周日在英国乡村散步的绅士,女人穿上衣、及膝裙,头戴围巾。他们身后是起伏的农田,一片葱绿中或点缀着整齐的田垄,或夹杂着片片玉米地。远处的小村庄偎依在山谷间,雪白的墙壁。宣传画的标题一目了然:重建以色列大地。布鲁伯格到巴勒斯坦来,原本就是受命画这个主题的;马路对面那些严肃的学生们会怎么看他?

他正在想下一步怎么办,埃希尔坐在了他身边。“很高兴找到你,”他说,“今天早晨我本不想搞成那个样子。”

“她在哪儿?”

“在总督府。她很好。我们不想像对待普通犯人那样待她。哦,我是弗朗西斯·埃希尔。”

绘画课的学生们在洗画刷,将用具装进木箱。他们的模特是位瘦高个的女子,黑色短发,她放松下来,手臂伸向天空伸了个懒腰。如果能回到他们中间,布鲁伯格愿意放弃一切:重新开始。

“你为什么抓她?”

“我们认为她涉嫌帮助复国主义者运送枪支。”

布鲁伯格忍住笑,“乔伊斯?你疯了。”

“如果她肯合作,相信我们能有所收获。我们要抓大鱼,不是你妻子。”

“你们有什么证据说我妻子涉嫌运枪支?”

“目前还没有对她指控,但我建议你考虑给她找个律师。”

“我不会仅仅找个律师。我现在就去找杰罗德·罗斯爵士,让他放了她。”

“就是杰罗德爵士命我盯着布鲁伯格夫人。”

随着一声叹息,布鲁伯格咽下了这条消息,就像吸进了烟雾,一阵剧烈咳嗽。埃希尔给他倒了杯水。

“你看到了什么?”布鲁伯格问。

埃希尔再次拒绝回答。

“放她走,”布鲁伯格说,“真是荒唐。”

“除非杰罗德爵士下令,否则我不能放人。”

“他在大马士革。”

“已经离开了。”

“这么说他回来了?”

“没有,杰罗德接着就去了塞浦路斯。那里有事情需要他处理。”

“是的,”布鲁伯格说,“我听说了。他要去那儿做总督了。”

埃希尔皱了皱眉,但决定不追问布鲁伯格的消息来源。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布鲁伯格接着问。

“一周后。别担心,你妻子在押期间不会有事。问些问题而已。”

全都对不上。有没有可能,你自以为很了解一个人其实根本就一无所知?乔伊斯在伦敦:他们所住的公寓离铁轨不远,铁轨那边是菜地,旁边生着一丛丛的小火堆;而记忆的碎片就如秋日从火堆上冉冉飘起的青烟,似幻如梦;她偶然提及的那些似有耳闻的名字,她的朋友们,犹太活动家、思想家、作家,她的旅行,周一晚的外出,以及她对复国主义的一腔热忱(只是不对他说!),在他看来,她的热忱是愚蠢的,但他并没有当回事。如果她真的运送了武器,他是该为她骄傲,还是惭愧?无论怎样,他都没有看透她;她的性格,他以为他了如指掌,其实根本没看透——但怎么可能不是这样?多年来,他的注意力只在自己身上。

布鲁伯格迷狂地看着来往车辆挑战狭窄的雅法路:马、推车、汽车,还有公交车;一辆马车上堆满西芹,成捆成堆的绿菜就像摇摆的树冠,赶车人鞭打着戴眼罩的瘦马,马儿步履沉重地走向前方市场。信息太多,已经阻塞了布鲁伯格的大脑:乔伊斯和德·格鲁特,枪支与谋杀。他听到自己的手枪啪地响起,对疼痛的记忆让他心里一紧,脚趾裂到骨头,血渗出袜子,壕沟里粪便与死亡的味道。两个男人躺在他身边,毫无生气,如两颗门钉。

“她今天早晨对你说,‘找到他’,”埃希尔说,“她指谁?”

“罗伯特·克施。”布鲁伯格喃喃道,回归了现在。

“对,我们去医院找过他,他不在。你妻子认为他能帮她?”

“是的。”

“也许你该去找他。”

“我会的。”布鲁伯格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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