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渭渠
《伊势物语》与《竹取物语》是日本物语文学的滥觞。如果说《竹取物语》是虚构物语,那么《伊势物语》是歌物语,两者不可分割地掀开物语文学历史的一页。《伊势物语》的问世年代与《竹取物语》相差不远。《伊势物语》诞生的具体年代,一般认为,成书年代是延喜元年(901)之后,即约在十世纪初,《古今和歌集》问世之前已有原型,现在的存本是《古今和歌集》之后成立的。
关于本书的作者,众说纷纭,一种说法是,由于物语的中心人物是三十六歌仙之一的在原业平,而当中的和歌又以他撰写的居多,另外多少还收入了在原业平的日记、作歌备忘录等,所以推断作者是以在原业平为主,后人补笔;或是平安朝初期的歌人,以在原业平的歌稿为中心而编成的。另一说是歌人伊势之作。还有一说认为作者是《古今和歌集》和《新撰和歌集》的撰者、歌人纪贯之的手笔。至今仍没有统一的论断。有关作者的说法,无论怎样不一致,但物语的主要人物都与在原业平有关。在原业平是阿保亲王的第五王子,也称在五中将,或称在中将,所以《伊势物语》又称《在五物语》或《在五中将日记》。
那么,作为歌仙的在原业平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物呢?据十世纪初问世的《三代实录》记载:在原业平“体貌闲丽,放纵不羁,略才无学,善作和歌”。当时贵族男子将学习汉学放在教养的首位,和歌还未受到重视。所谓才学,是指汉学。所谓业平“略无才学”,就是指业平很少受到汉学的影响。另据古注,在原业平与女性相交的共三千多人,其“好色”并不是专一的对象,而是倾注在众多的女性上。但他追求的不完全是肉体的价值,而是更注重精神的价值,更重视精神与肉体的完美结合。
《伊势物语》这一书名之由来,也有各种不同的解释。有的人认为书中谈及伊势斋宫,或全书最重要的是叙述伊势斋宫的事,有的人认为书中涉及伊势国之事,也有的人认为作者是名叫“伊势”的女歌人。更有的人则认为伊是女,势是男,正是男女的故事,所以才称作《伊势物语》。
《伊势物语》是日本最早出现“物语”这个文学模式之一。所谓“物语”,从和文“ものがたり”这个词来说,是将发生过的事向人们细说的意思。这是将和文文体与和歌并用而创造出来的,是作为散文文学的最早的小说模式。
作为日本第一部歌物语的这部物语,是以和歌为母胎发展起来的。说得具体点,是以《在原业平集》的和歌为中轴发展而来的。它由一百二十五段、二百零六首和歌(也有的版本为二百零九首)并列构成。可以说,每段都是以一首或多首和歌为中心,各段相对独立,互相联系不大,但精神是相通的,主要通过歌人在原业平(多用“此男子”表现)将每个恋爱的小故事松散地贯穿起来,没有完整统一的情节,却贯穿以“真实”为根基的“风流”、“好色”审美情趣。特别成为重点段的歌,在原业平的歌占多数,其中有三十首以在原业平之名,收入《古今和歌集》。在这部物语中,歌的抒情与简洁文体的叙事,两者相调和,创造了歌物语的新水平。
这部以写实为基础的歌物语,与《竹取物语》这部虚构的浪漫传奇物语的诞生,两者的统合,使写实浪漫的故事与诗歌相结合,形成了一种新的“物语”品种——创作物语《源氏物语》,把日本古代文学推向颠峰。可以说,《伊势物语》在这个“物语”文学发展的历史进程中,起到了中间关联环节的巨大作用。
《伊势物语》与《竹取物语》、《源氏物语》的诞生,标志着日本散文文学开始拥有自己的独特形式、自己的规模、自己的审美价值和自己的艺术特色。
故事写的是从主人公举行戴冠仪式开始,以主人公与二条后相恋、失意后外出东国游猎、任伊势狩猎敕使时与斋宫私通等三大事件为核心而展开,最后以主人公辞世画上了句号。此物语叙说在原业平一代的风流逸事,宫廷内外的恋爱情事,一直到他临终赋诗感慨人生。书中以在原业平的史实与虚构交织,反映的主要是男女间的情爱。其中有男女的纯真爱情,夫妇的恩爱;也有男人的偷情,女人的见异思迁。它表现了风流的情怀,好色而不淫。也有的地方对王朝歌功颂德,对暮年的悲伤慨叹;有的地方则注重对社会生活,主要是贵族生活的描写,如皇上行幸,高官宴饮;有的地方则是对景致的描写,以景托情;也有个别地方写到了身份低微之人,如“在荒凉乡村里的美女”、“在农村耕作的人”、“身份卑贱的仆役”的生活,从不同角度揭示了喜怒哀乐的种种世相。以第四十段为例:
它描写一个富家的男子,爱上他母亲使唤的丫环,父母认为这少女是卑贱之身,加以反对。男子没有一点反抗的勇气,少女更无力去抗争,最后少女被主人驱逐出门,她咏了一首和歌托人送给这男子,歌曰:
若问送我至何方,
悲别泪河甚渺茫。
这男子读了这首歌,潸潸泪下,咏歌一首:
棒打鸳鸯强拆离,
今非昔比更悲戚。
这一简短的描写社会地位贵贱不同的青年男女的爱情小故事,不仅表现了纯洁的爱情,而且揭示了古代贵族社会在婚姻问题上存在的不合理的门阀制度,流露了趋于没落的贵族的彷徨、孤独和不安的思想情绪,最后是以回避矛盾来结束故事。不难看出,在贵族社会里,婚姻制度是社会制度的有机组成部分,它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当时社会存在的贵族豪门和市井细民之间的对立。
《伊势物语》故事的描述和人物的刻画无限地使用和歌的材料,散文则非常简洁,多者一段二三千字,少者二三十字,而且各段之间似相连又不相连,各有其不同内容。在表现方法上,通过作品中人物的语言和行为的描写,来刻画人物性格,同时,还随处散见《在原业平集》中在原业平的和歌。它运用大量和歌,来表现作品中人物的思想感情,文与歌相辅相承,达到完美的契合。说它是“歌物语”是非常贴切的。其中的一些描写,更是全有赖于吟咏和歌而成立的。比如,第五十四段全文是:
昔日有个男子,咏歌一首赠予一个无情的女子,歌曰:
哪怕梦里亦欲逢,
袖湿疑是夜露浓。
这段寥寥几笔文字,托出一首和歌,把男子的痴心,女子的寡情的心理状态表现得活灵活现。
《伊势物语》还有一个很大的特色,就是在继承古代“真实”的审美意识,即心的真实、情的真实的同时,又贯穿了“好色”的审美理念[在这里,“好色”是指美的恋爱情趣,多角男女关系的风流游戏]。在日语里,与汉语“好色”两字仅含贬意不同,它作为美学概念,“好色”这个词是有多层的含义,是一种选择女性对象的行为,探求心与情的真实,灵与肉两方面的一致性,这是以恋爱情趣作为主要内容,而不完全是爱好色情。(详见叶渭渠著《日本文学思潮史》)
《伊势物语》第三十三段这样写道:
昔日有个男子,与家住摄津国兔原郡的一个女子私通。此女子估计男子此次返回都城后,再也不会回到自己的身边,便怨恨此男子无情。缘此,此男子作歌一首相赠,赠歌曰:
思君情意与日增,
恰似满潮芦苇深。
女子答歌曰:
情意深似江湾水,
撑杆焉能测深邃。
一个乡间女子能咏出这样的歌,是好是坏姑且不论,首先恐怕是无可指责的吧。
在第三十九段中更是象征性地显示了那个时代的“好色”实态。这段是这样描写的:
昔日有位西院天皇,他的公主名叫崇子。
公主芳年早逝。举办葬仪之夜,一个住在宫邸附近的男子想一睹葬礼的仪式,便乘上一辆女车出发了。
守候了好久,却未见灵车出来。此男子原本只想表达哀悼之意,无心观看热闹,正想回家之时,驰名于世的诙谐家源至也赶来看热闹。他看见这边的车子是女车,便朝这边走过来,说了一些挑逗的话。源至最爱看女子,拿了些萤火虫投入女车中。
车内的女子心想:“凭借这点萤火光,不至于照见我们的面影吧。”于是,她正想将萤火虫往车外驱赶时,坐在车上的那个男子就咏了一首歌赠给源至。歌曰:
灵车断送妙龄人,
莫非未闻哀号声。
可是,源至答歌曰:
哀嚎声声肠撕裂,
芳魂不似灯火灭。
作为天下第一诙谐家的歌来说,似乎太平庸了。
从这里可以看出,作者所描写的好色家源至等人的这种恋爱,是从一种美的价值来审视,与风雅的审美情趣相结合的。
上述两段从不同角度,描写了女子与此男子的恋爱,没有肉体的接触,但她仍有似江湾水的深情,表达了她好色的洗练。这表明在作者笔下,他们不是盲目的性本能冲动,而是将“好色”即恋爱情趣与艺术和美完全融合。这是《伊势物语》的基本特色,也是平安王朝文学“好色”美理念的重要性格。
《伊势物语》有的段用散文配和歌来描绘景物,以增添风光的气氛。比如第八段中写到游富士山:
仰望富士山,在五月末的炎热时令,山顶上还盖着皑皑的白雪。男子又赋歌曰:
富士不知时令迁,
皑皑白雪积终年。
若以都城的山相比,富士山的大小可比得上二十个比睿山。其形状像个研钵,确实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