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结婚时,由于生活的艰辛,没能给妻子买一枚戒指,这成了他多年来的憾事。
夜晚,他总喜欢在灯光下拥着妻子,一起读他们婚前那足有一尺多厚的往来信件。有时读着读着就傻傻地相视而笑。读累了,他就握住她的手,说些一起读书时的故事。
他们是同学,虽不同班,却有着同一个房东。她住在南房,他住在东房。当时乡下的初中男女生不说话,他们也一样,相遇只是浅浅地一笑。放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提上一只塑料壶一起去不远的河里取水。他走在她的身后看她扎成松鼠尾巴的头发在后脑勺上突突地跳动,也爱看她走起路来手一甩一甩的样子。
初二的时候,他的家里发生了灾难性的变故。周末他无家可回,看到其他同学高高兴兴地回家取下一周的食物,他就躲在自己的房间蒙头睡觉。一天早上,他听到她一边敲着门一边轻轻地喊他的名字。他开了门,她的一只手曲着手指在胸前还保持着敲门的姿势,另一只手里拿着一块饼子,她慌乱地把饼子塞到他的手里就逃也似的跑了。他第一次发现她的手指纤细而修长。
从那以后,她每逢周末回家拿来要吃上一周的干粮--饼子,都要用小刀按一周的天数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每天早上都给他一块。
他们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合灶的,放学去河里取水成了他的工作,而她的工作就是擀面条。饭做好,盛上饭回到各自的房间去吃。奇怪的是,他们仍是很少说话。
一天晚上,下起了暴雨,雷打得很响,震得房脊都在簌簌地抖。他听见了她在南房里惊悸的尖叫。他去了她的房门前,坐在门槛上,隔着门扇对她说,别怕,我在外面给你做伴。闪电、炸雷,一个接着一个地打,越打越响。他也开始害怕了,就把脊背紧紧地靠在门框上。这个时候,她从门缝里伸出一只手轻轻地碰了他一下,又迅速地缩了回去。他按捺着扑通扑通的心跳,像做贼一样把手伸进了门缝,等了好长一段时间,她递过手来让他握着。她的手冰凉而滑腻,湿漉漉的像刚从水里捞起的鱼。所有雷声带来的惊惧全被一种奇妙的感觉代替了,有一种幸福在心里弥漫着。她的手在他的手心里随着每一次雷声都在轻轻地颤抖。那一夜,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只是牵着手在一起坐至天明--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
几天以后,班主任找他谈话,劝他自动退学--房东把那一夜的事情告诉了学校,说他图谋不轨。他离开那个小镇是在周五的早晨。他把铺盖捆在自行车上,第一次主动地和她说话。他说他不读书了,要进城去打工挣钱。她呆呆地站着,手里捏着一块饼子。他几次想伸出手和她握别,就在他鼓足勇气要伸出手的时候,她跑回房间拿出四块饼子递给他,让他在路上吃。他知道,这饼子是她这一周最后的几块了。他走出了好远回头看时,她还站在大门洞里轻轻地挥动着白皙的手。
再次见到她是两年以后。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去她家所在的村子,在村口遇到了她,两个人都很拘谨。相互问候后他知道了她在外地一所园艺学校读书,正在度暑假,还有两年才能毕业。各自留了通信地址也就匆匆地道别了,从那以后他们就开始通信了。
在一封信中她寄来了一张初中的毕业照,照片上她的身边留出了一点小小的空隙,在空隙里她怯怯地伸着一只手,呈半握状态,似在握着一片虚空。她说,就为了在身边留出这一点点空隙,她费了好大的劲。
后来在他第一次生病住院时她来陪床,可医院规定家属以外的人不能陪住。那个瘦瘦的护士长问他们,你们是对象吗?他们几乎是同时点了点头,然后就都红着脸半天不说话,只是慢慢地伸出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在医院,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只要有机会,他们就这样牵着手,感受着彼此的心跳。他们一直感激着那个护士长,是她帮他们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因为他们在长时间的通信里还没有相互说出“我爱你”这三个字。
他是一家建筑单位的合同工,她冲破了重重阻力甚至放弃了工作的机会和他结婚了。
婚后他那份微薄的工资连生活都没法保障,雪上加霜的是由于生病,在婚后第二年他失去了工作。她开了一个小小的饭馆,担负起了生活的全部重担。
结婚五周年的时候,他做了第二次手术,家里债台高筑。想给她买枚戒指的愿望也就在他心里一直搁着了。
在那段苦涩的日子里,惟一能给他们带来快乐的就是在夜里握着彼此的手一起读那些信件。两手相握成了他们生活中最幸福的事情。一晃就快十年了。他想无论如何也要在结婚十周年的时候用平时积攒的钱买一枚戒指,给她一个惊喜。
就在这年夏天的一个夜晚,前半夜他胸闷得厉害,怎么也睡不着,直到凌晨才半躺着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中间醒来过几次,都见妻子轻轻地握着他的双手,似乎是在为他减轻病痛。当他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吵醒时她已去了饭馆。电话是饭馆里帮忙的小姑娘打来的,她拖着哭腔喊他快点到店里来,声音里充满着恐惧,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
他赶到店里时,在门口发现一溜血点连成的虚线一直延伸进了操作间。血在白色的地板上异常刺眼,看着叫人心里发怵。操作间里的绞肉机旁有几节绞碎了的手指似乎还在微微跳动。小姑娘告诉他,这是他妻子的手指,她已由一个邻居扶着去医院了。一刹那,他如置身冰窟,感到一阵窒息。
他抓起那些血肉模糊的指头,一路狂奔着赶往医院。那些离开妻子身体碎了的手指在他的手心里真切而微弱地跳动着。他没想到居然会这样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指。医院离饭馆不远,可他感觉像是走了一生的时间。
到医院时妻子已经进了急诊手术室,整个走廊都是她痛彻心肺的叫喊声。他几次想冲进手术室,都被一名年轻的护士挡在了门外。他只好把那几节绞碎的手指交给了她,让她转交给做手术的医生。
护士很快出来对他说,你妻子叫你千万不要紧张,她说她很好……
妻子的叫喊声再也听不到了。时间像静止了一样,他觉得在手术室门前站了将近一个世纪。
手术室的门终于打开了。妻子脸色苍白,步履踉跄地走了出来,他上前扶住她时,发现她的衣服像是刚在水里淘过一样。她摇头甩去挂在眼角的泪珠,努力对他挤出一丝微笑。身边的医生对他说,你妻子的手指实在无法接上,现在只做了创口处理止住了血,以后只能到大地方的医院去安装假指了。
一双手,一双也曾丰润细腻的手,一双为了他和家庭而变得日益干瘦粗糙的手,竟然就这样失去了两根手指,里面竟然恰恰还有他想要为她戴上戒指的那根无名指……
好长时间他都不敢正视妻子的手。只有在妻子熟睡的时候,他才轻轻地捧着她的手,像在捧着一本厚重的书,阅读着里面从细腻光滑到皲裂粗粝再到残缺的所有细节。
后来,妻子为了干活方便到省城安装了两只硅胶手指。每到夜晚,她都把两截“手指”褪下来放在床头。一次,她幽幽地说,这是我的硅胶戒指。他顿时满眼溢出泪水,被一种穿透胸膛的疼痛湮没……
所有雷声带来的惊惧全被一种奇妙的感觉代替了,有一种幸福在心里弥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