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那一日齐光从宫中回了王府后,太后果真没有再提起给裕亲王纳侧王妃一事,甚至还默默地把府里的十几个侍婢都收回去了。
齐光用饭时没有美人儿在身边,略略有些遗憾。
路离笑吟吟地给她夹了菜,问:“怎么愁眉苦脸的?”
齐光瞥他一眼,道:“明知故问。”她本来是有法子摆平太后的,只不过那一日云臻却插了手。她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在背后动了手。
路离倾前身子,含笑道:“美人碍眼,待菀菀长大后你便让她站着。我们的菀菀如今虽得一岁半,但长大后必定是跟你一样,是个大美人。”
齐光咀嚼菜肴,咽下后,又睨她一眼。
“我舍不得让女儿站着。”
路离道:“那便让我站着,如何?”
齐光轻叹一声,道:“也舍不得。”
得到齐光这一句话,路离总算心满意足了。他说道:“再过一两年,待朝纲稳下后,阿弟也能撑起大魏时,我便与你寻一出桃源之地避世。你之前说想去海外,等空闲时我们便去海外瞅瞅。船只我也命人开始建造了。”
齐光道:“其实这几年来兜兜转转,在大周躲了一两年,又在大魏呆了这么长时间,我去海外的心思也淡了。”
她顿了下,却没再说什么。
路离与齐光数载夫妻,一眼便看出了齐光的心思。
他的齐光想家了。菀菀会走之后,接下来的数月长得特别快。菀菀两岁的时候,格外精灵古怪。但凡有人见着她,总要夸一夸。齐光每次听人夸菀菀,心中也十分愉悦。
后来她听王府里的人夸多了,也厌了。
齐光便带菀菀出王府,到茶肆酒肆里坐坐,菀菀一坐下,总能惹来其他人钦羡的目光。齐光顿时心满意足。这几日齐光也不知路离在忙什么,明明朝中之事容臻也渐渐上手了,他也开始慢慢放手,日子是越来越清闲。可这几日路离忽然忙得脚不沾地,有一天夜归时,齐光还在路离身上闻到了酒味。
她问:“你去哪儿了?”
路离很难得红了脸,说:“没去哪儿……”
齐光嗅到了不寻常之,不过她也没有在意。江德忠悄悄地和齐光说:“以我江德忠多年的经验可得,王爷绝对是做了有愧于王妃的事情!王妃,兴许王爷在外面有人了。”
齐光睨了他一眼。
“你呀,就爱在我面前说璟衡的坏话。平日里有谁说璟衡一句不是,立马跳出来帮他的便是你。你来大魏后的这个小癖好不好,得改!”
想看她与璟衡吵架么?难!
被识破心思的江德忠摸摸鼻子,嘿笑一声。过了会,他才正色道:“王妃,这几日王爷真的不对劲,我问了明青。明青说王爷去会故人了,且还是在秦楼楚馆里会的。这男人一去秦楼楚馆,肯定得唤几个花姑娘陪着。酒一喝多了,容易乱事!王爷虽然信得过,但这偌大的明阳城,想扑在王爷身上的姑娘比天上的繁星还多!”
齐光的重点却是在“故人”二字上。
她沉吟片刻,问:“秦楼楚馆么?说起来,大周的秦楼楚馆我是去过的,可大魏的却没去过,倒是可以去见识见识。”
江德忠一怔,变了脸色。
“王妃,万万使不得。大魏习俗不同我们大周,你若出现在秦楼楚馆,第二天肯定又要被太后叫去谈话了。”
齐光道:“悄悄去便得了,慌什么。以前我偷偷出宫时,不是经常换了男式衣袍再出去的么?如今很久没干这事了,有些心痒痒了。”
她搓搓手,“正好今日重出江湖。”半个时辰后,秦楼楚馆的甲字雅间出现了一位翩翩公子,还有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娃。江德忠的冷汗都飙出来了,这下可糟糕了,倘若王爷知道是他在背后撺掇王妃出来的,回去定少不了一顿眼刀子。王爷近年来的眼刀子练得出神入化,经常背对着王妃对他耍眼刀子,这眼刀子可比千言万语要厉害得多,每次一见,他都心慌慌的。
江德忠看着齐光与菀菀,只觉背后的衣衫都湿透了。
江德忠咽了口唾沫。
“王妃,您怎么将郡主也带出来了?”
齐光叹道:“菀菀这几个月特别粘我,我不带她出来,她能在府里哭到我回去。”菀菀眨巴着眼睛,说:“娘亲,菀菀会乖乖的。”
齐光欣慰地道:“嗯,菀菀真乖。”
江德忠再次咽了口唾沫。
这……这重点不在这里!
齐光又道:“我家女儿可不能像大魏的女子那般,想当初母亲是怎么教我的?虽说我以前是不太赞同母亲的教法,但是如今我想想,我们齐家的女儿断不能活得跟寻常女子一般,定要活得肆意潇洒。即便是离经叛道也无所谓,只要菀菀喜欢。菀菀,对不对?”
菀菀似懂非懂地点头。
“娘亲说得对。”爹爹平日里总说这句话,一说娘亲便笑颜绽开。果不其然,话音一落,娘亲就弯眉一笑。菀菀最喜欢娘亲笑了,一笑起来娘亲就是最美的。
菀菀咯咯地笑。
此时,齐光说道:“江德忠,你出去看看,怎么我叫的姑娘还没来?”
江德忠无可奈何,只好应声。
他走到门口,推开了房门,正想唤人时,眼前冷不丁的出现了一道人影。墨绿的衣袍,玉冠玉带,端的是丰神俊朗的公子。
江德忠的目光缓缓一抬。
登时愣住了。
丰神俊朗的公子容貌何其熟悉,不就是当初他觉得难以对付的大周熟人——周穆清么?
“你……”
周穆清轻笑一声。
“江公公,很久不见了。”齐光不曾料到竟会在大魏的秦楼楚馆之地遇到周穆清,表情有些惊愕。倒是菀菀眨巴着眼,软糯软糯地说:“叔叔好看。”
周穆清又轻笑一声。
他道:“你的女儿像足了你,长大后必定又是另外一个你。”
齐光心中顿生警惕。
周穆清径自坐下,道:“陛下想念菀菀了。”顿了下,他又道:“还有你。”说此话时,他的眸色微微一深。
此话也不知是他替齐轩还是替自己所说。
如今见到她过得很好,他心中很不是滋味。他对齐光有一种莫名的固执,到头来他也分不清是得不到的固执,还是喜欢的固执。
只是不管是哪一个固执,现在的他却也没有能力去争了。
周穆清言归正传。
“外面已经备好马车,现在启程的话,两个月后就能回到京城。”
齐光忽道:“璟衡为此答应了你们什么条件?”
周穆清嗤笑一声。
“路离这个老狐狸岂会有吃亏的时候?”
齐光一听,不由笑出声来。也是,璟衡又岂会又吃亏的时候。她道:“我和菀菀跟你们走,但不是现在。我回去收拾细软。”
“……迟了。”
齐光微怔,什么迟了?话还未问出来,忽觉脖子一疼,她整个人立马失去了意识。裕王府。
“王爷,王妃被周穆清带走了,还有小郡主以及江德忠。”明青禀报道:“还请王爷降罪,是明青办事不力。”他明明在外头盯着的,没想到还是被周穆清钻了空子,在自己的地盘上被人钻了空子实在是太丢脸了。
路离道:“无妨。”
他原本是等谈妥后便与齐光说的,没想到却被周穆清抢先了一步。齐光横竖也是要回大周一趟,如今便暂且遂了周穆清的意。
他道:“取笔墨来,我书信一封传到大周。”
信毕,路离又道:“好了,我进宫一趟,该与阿弟谈一谈周魏两国交好的事宜了。”大周正值开春,天气微微有些凉。这一路来,齐光对着周穆清一直黑着脸的。
周穆清瞧她黑脸,心情却愉快得很。
齐光不理他,他便当作看不见,一个劲地逗弄菀菀。菀菀与周穆清倒也亲近,他一抱她,她便笑得乐不可支,不停地搓揉他的脸,一直喊着:“叔叔。”
齐光收到路离的信笺后,稍微安心了。
待她回到大周京城时,已是两月之后。周穆清说:“菀菀许人了么?”齐光下意识地便道:“没有。”周穆清道:“你当年逃婚了,这债让菀菀还如何?”
齐光以一种不敢置信的目光瞧着他。
“你疯了。”
周穆清委屈地道:“菀菀说要嫁我的。”
菀菀不停地点头。
齐光抱回菀菀,暗自决定以后要让菀菀离周穆清有多远是多远。周穆清又道:“菀菀,你娘要分开我们。”菀菀喊道:“叔叔!叔叔!”
两人活脱脱像是一对被硬生生分开的鸳鸯。
齐光气得脸都发绿了。
周穆清眼中有笑意闪过。他以前怎么就没发现齐光生气时是如此好看?当真便宜了路离。
齐光不再搭理周穆清,带着菀菀入宫。没多久,她便在御花园里见到了齐轩。齐光心中百转千回,见到自己的阿弟,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在大魏时,见到路离与云臻相处时的情景,她总会想起自己以前与阿弟相处的日子。她原以为不会再有机会见到阿弟了,不曾想到有朝一日还能相见。
“皇舅!”
菀菀口齿清晰地喊出两个字。
齐轩眼中登时一亮,伸出手。菀菀便跳到了齐轩的怀中,用脑袋蹭了蹭,说:“皇舅,菀菀想你。”齐光心中惊愕,菀菀只有几个月大的时候才见过阿弟,其他时候她从未提过齐轩。可如今这一声“皇舅”喊得却如此响亮熟稔,仿佛已经喊过千万遍似的。
齐光眯眯眼,望向江德忠。
江德忠心虚地低下头。
“菀菀,皇舅给你备了许多吃食,还有不少从西域贡献上来的奇珍异宝,皇舅都给你留着。”
齐轩也不知为什么,这一年多以来,宫里也不是没有孩子诞生,可他偏偏格外喜欢菀菀。兴许是对齐光有愧的缘故,他总想着要好好地宠她的女儿。齐光在宫里待了半月后,忽然来了道圣旨,大意是终于找回在民间失散多年的皇姐,特封为固月公主,并为结周魏之好,赐给大魏裕亲王为妻。
齐光一听,不由愣住了。
她没想到阿弟与璟衡竟会如此,原来璟衡这些时日鬼鬼祟祟的为的便是此事。
“公主还不接旨么?”
齐光这才回过神来,说道:“固月接旨。”
她接过圣旨,太监笑吟吟地道:“恭喜公主,贺喜公主。婚期定在了四月初三,大婚的诸多事宜礼部已经在准备了,公主殿下安心待嫁便可。”
四月初三,也就是还有十日。
此事果真是早已有准备的,仅仅十天不可能准备得完大婚的诸多事宜。她搁下圣旨,走去御书房。还未到御书房,她便听到菀菀的笑声传来。
齐光揉揉眉心。
菀菀回了大周后,一点儿也不陌生,更加不认生,与齐轩格外亲近。昨天夜里她抱菀菀回去睡的时候,她竟有几分不愿了。
没有通报,齐光便直接进了御书房,抬眼一望,不由呛了声。
菀菀竟骑在齐轩的脖子上。
“皇舅皇舅,驾。”
齐轩的眼前蓦然间多了一双绣花鞋,缓缓抬眼时,头顶响起菀菀快活的声音。
“娘!”
齐轩只觉脖子一轻,菀菀便到了齐光的怀中。他脸色有些僵硬,尴尬地从地上爬起,试图找回仅存的一丝颜面。他重咳几声,说道:“阿姊你来了。”
不等齐光回话,他又道:“待你嫁去大魏后,我再给菀菀添个封号。若是大魏亏待你了,你便回来。整个大周给阿姊撑腰。”
齐光叹道:“阿弟,其实我已经不介怀了,你也无需介怀。”
这大抵是他们头一回提起当初的谋反之事。
齐光又道:“我知你想补偿我,但我当真不介怀了。兴许之前是有所介怀的,但后来我也看淡了。再说我本身就不愿坐这个皇位的,且你坐得比我好。父亲和母亲泉下有知也定会欣慰不已。”
她空出一只手,拍拍齐轩的肩膀。
“你永远是我的阿弟。”
菀菀也有样学样。
“你永远是我的阿弟。”
齐光看她一眼,“喊舅舅。”
齐轩终于笑了。十日后,齐光再次从大周启程去大魏。不过与上回不一样的是,这一回的齐光是风风光光地启程。大周百姓都不禁惊呆了。
原本众人以为这刚从民间找回来就送去大魏联姻,想必是不得宠的公主,又或者是根本是个幌子,只是为了联姻的需要。
然而固月公主出嫁的那一日,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
当初的平月公主出嫁也仅仅是十里红妆,而如今的固月公主出嫁那红妆绵延百里还见不到尽头,规格已经堪比当初皇帝立后了。且平月公主出嫁还是当今天子带上护卫队亲自送到大周边境,此等殊荣恐怕千古以来只得一人。
裕亲王早已在边境处等候,接到新娘子后方浩浩荡荡地往明阳城驶去。
到达明阳城时,已是半月之后。
裕王府焕然一新,匾额挂着喜庆的红幡,鞭炮声响彻不断。固月公主的百里红妆亦是让大魏百姓惊诧不已,没想到嫁过来的公主竟如此受宠。太后得知时,更是诧异。
之前裕亲王与她说要在大魏办一次大婚时,她原先还颇有微词,但一想到之前皇帝说的话,又觉得这大婚在大魏还是得办一场,好打消皇帝的心思。
只不过太后没有想到的是,那大周的妇人回了一趟大周,再次过来大魏竟会以固月公主的身份。
太后总算明白为何皇帝会那妇人念念不忘了。
同时,太后又有些忧心。
这妇人以公主的身份嫁来,以后要欺负她还得小心一些了,毕竟是有整个大周撑着腰的。太监晓得太后的心思,心中腹诽,太后娘娘,莫说裕王妃是公主,不是公主的时候,您也未必欺负得了她呀。
两人心思也暂且不表。
此时此刻,裕王府正热闹非凡。
当初惠宗是四月时驾崩,也是那时赐婚的圣旨下来了,待齐光年满二十二时与路离成婚。如今兜兜转转,正好是四月。虽然迟了一年,但成婚对象仍旧未变。齐光坐在喜房里,头上盖着红盖头。
喜案上的一对龙凤烛烧得滋滋作响,喜房里只有齐光一人,侍婢们都在喜房外候着。江德忠怕菀菀扰了路离与齐光两人,一早便带着菀菀到一边玩去了。
齐光听着蜡烛燃烧的声音,没由来的竟有几分紧张。
明明已是老夫老妻,但想到今日是她与璟衡的洞房花烛之夜,她心中无法抑制地紧张和高兴。这几年来,他们经历了许多,她原想着大婚琐碎,不办也无妨,可如今穿着嫁衣在喜房里安静地等着璟衡时,她蓦然觉得这场大婚办得很值。
“吱呀”一声,喜房的门被推开。
齐光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她与璟衡已有数月未见,手指收紧,胸腔里的心怦然乱跳。脚步声响起,紧接着她只觉身边有人坐下,璟衡的呼吸微微有些急促。
显然,他也是紧张的。
齐光不由失笑。
“还不掀开红盖头么?”
路离却说:“等会,我想这样抱抱你。”说着,他揽过她的腰肢,轻轻地拥住了她。好一会,他才松开她,拿起喜杆,挑起了红盖头。
红盖头之下,是一张他看不厌的脸。
在今天他们的大喜之日里,美得天地黯淡无光。
“我何其有幸能娶到你。”他说此话时,眼睛亮得似有璀璨星辰。他倒了两杯合卺酒,递给齐光。两人交杯一饮,相视一笑。
红帐垂下,被里红浪,满室旖旎。
整整十三年。
他抱回了天边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