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城的影响自不必说,阿橹的成绩也委实不菲,他出版多种诗文集,在70多家报刊发表千余首诗,多次在国际国内获奖,还被译为多种文字介绍到国外。这样的诗人,杀人如同砍瓜切菜,问题何在?无非是自我意识膨胀。他们至死也未明白过来,在对人生和自我的认识上,他们的确冲破了"左"的枷锁,但却连集体主义、高尚的奉献精神也一起否定了。和有些诗人一样,他们不清楚作为最具体存在的个体的人,在本质上是社会关系的总和。如果人过于强调"自我",张扬自己与社会现实的对抗,那么就找不到自己在人群中的合适位置。作为一种人生观,把自己看得至高无上,最后的被抛弃和被毁灭就不可避免。台湾诗人墨人说得好:"诗人要是对人生和文学都缺乏正确的认识,仿佛无舵之舟,在时代的激流中必然触礁,而且给青年人造成无谓的骚动和不良影响。"自恃才高,不以人民和生活为靠山,心理不平衡,把写诗的技巧和卑鄙行为结合起来,必然产生嗜血的效果!这不由使人倒吸一口冷气。审视周围,想起断线之风筝摇摇欲坠,想起高尔基"文学就是人学"的警语,想起古诗论中"诗品即人品"的说法,想起神话中安泰离开地面就失去力量的昭示,我们突然觉得,诗人的自省显得太重要了。
说"诗人也曾尿过炕",是想说,诗人也是人,是想提醒人们透过笼罩在诗人头上的光环去看清楚他们,宏观地对待他们。无须讳言,顾城和阿橹在创作上的贡献不能因人废言,褒扬他们在情理之中。但是,值得一提的是,对于他们在创作倾向上的灰暗情绪,人们并未去注意和深究,而是一味溢美,掌声响起来,把诗人推上了绝路。
做事后诸葛亮,我们发现顾城送给谢烨的定情之物是一把锋利的匕首。他在《静静的落马者》中写道:"午夜的刀紧贴着陌生的额角/在这土地上,迭放着芳香柔软的尸体/那芳香正一阵阵蓬勃地展开。"在《硬币中的女王》中又写道:"她一直在想/那个爱她的人正在砍一棵杨树/树被抬进船场/鸟声大叫着/手枪响着/酒柜上的梦叮叮当当/有人当场输给了死亡。"散文《斧子》里,十分恐怖地描写杀人的血淋。他还在诗中说"死亡是一个小小的手术"等等,不一而足,失去理性的冷面杀手昭然纸上。阿橹诗文集子和论文的名字就极其阴冷,《摇篮与墓地》《阿橹之死》《忧愁河上的桥》《砖瓦窑的倒塌与疯女人的死亡》等,看这些诗文及题目,我们自然不会感到阳光灿烂、空气清新。但顾城和阿橹未死时,我们都异口同声地说,顾城和阿橹"大大的好"。
更有甚者,顾城和阿橹出事之后,人们对顾城的赞美声不绝于耳,说他是"走向静川"的仙逝,人们对阿橹过于热衷,他的诗集走俏……而在这前后,文坛巨星阳翰笙、艾芜、沙汀、冯至、艾青相继陨落,他们溘然长逝,文坛寂寥无声。究竟应该肯定哪些人,文坛内标准失当,这一点比诗人们自我感觉出现偏差更令人担忧。
捧文人的人不全在文人的圈子里。在中国,听到谁是诗人就觉得谁伟大。受这种奇怪的心理积淀的影响,不要说能看透不健康的思想倾向,就连有些人拙劣的雕虫小技也难识破。头顶诗人桂冠的骗子,骗女孩子骗钱的事不是没有听说。靠有些报纸的吹捧,陕西的小骗子鹏鸣拿着自己编辑的三卷本《鹏鸣抒情诗选》,自称"伟大的作家"写出了"不朽的巨著",在诗坛、在北京骗了个一塌糊涂。《诗刊》上说:"鹏鸣之所以得逞,是有些人无意间给骗子帮了忙。"当然,鹏鸣在创作上与顾城和阿橹不能同日而语,胡吹乱捧却是他们殊途同归的原因之一。天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出现"无意间"这种事情。
看来,"能写诗就是诗人,是诗人就必然伟大"的心理定势确实害人。诗坛有没有假冒伪劣,不言自明,诗坛能不能打假,怎么打假,不敢胡说,但什么样的诗人才是真诗人,我想应该用以下标准衡量:"诗人应该是这样的人:他们关心自己,也关心人类;他们爱自己,也更爱他人;他们关注个人,也关注时代"。用这个标准公平地评价诗人,是对社会的负责任;用这个标准衡量自己,诗人们就会少听许多难听的话。我们必须留意,不要让流氓混进诗坛,也不要让诗人变成流氓。
说"诗人也曾尿过炕",是想说,既然神圣的诗人也有许多弱点,其他人的弱点也就在所难免。把别人的小说拿来换了标题签上自己的名字的作家,把水变成油的发明家,在麦克风前对口型的歌星,由电影明星暴发成亿万富姐的演员,玩电视剧的有些导演,是不是"也曾或者正在……"
1992.7.12
跋
朱世忠同志于2010年8月5日(农历六月二十五)在工作岗位上逝世。
朱世忠是一名优秀的共产党员、优秀的公务员,同时也是一位有才华的作家。他在繁忙的教学、编辑、行政工作之余,创作发表了许多作品,包括散文、杂文、小说、评论、诗歌等。
宁夏回族自治区新闻出版局组织出版朱世忠作品集,是纪念他的有意义的形式之一。
朱世忠的作品包括已出版的《秋天开花的梨树》《朝着空气射击》,以及2008年以来发表在博客上的文章。
在征求了各方面意见后,我们决定将本书取名为《朱世忠文存》,愿其作品与其美名同存,与时间共存。给今人一份慰藉,给后人一份精神财富。
《朱世忠文存》分上、下两卷,上卷收录散文、小说、诗歌,下卷收录杂文、评论。朱昌平局长校阅了全部文稿,并为之作序。"昨夜西风凋碧树"这个题目,饱含真情,更有深深的惋惜。张雪晴负责下载博文,闵生裕负责将这三部分文章统一分类整理,黄河出版传媒集团谭立群、李亚萍、戎爱军、吕棣、姚小云等参与了本书的编校工作。本书由朱世忠的夫人、宁夏人民出版社综合编辑室副主任杨文琴担任责任编辑,这是我们的选择,相信也是朱世忠的心愿。
朱世忠人走了,但他的文字活着,而且通过这本书还会传得很久很久……
感谢社会各界对朱世忠的厚爱,是众多朋友的深情,促使我们做了这件事情。编辑出版文集的过程中,我们为朱世忠的英年早逝痛惜,为朱世忠的才华与成就感到欣慰与骄傲。
编者
2010年9月
王圆箓和蚊子
把王圆箓和蚊子联系起来是连我自己也感到惊奇的事情。
顺着河西走廊,沿着令人着迷的丝绸之路,走一回就感慨一回。但这一回,最让我难忘的偏偏是王圆箓和蚊子。
在敦煌藏经洞纪念馆,要比通过道士塔碑文更能直观了解那个被学者和百姓骂得一钱不值的道家弟子。一顶破烂且宽大的帽子扣着一张老鼠脸,一件道袍有许多补丁,像宽大的麻袋套在能够想象的消瘦的身体上,被北方人称为"窝窝"的破棉鞋装着他的两只脚,不合适的破道袍长袖,挡住了他的那一双玷污中国文化的脏手。
缩手缩脚的王圆箓很可怜!这是那张外国人给他拍的照片留给我的深刻印象。
看莫高窟绝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在敦煌的两天,我脑海里闪过的一直是陈寅恪先生的一句话:"敦煌者,吾国学术之伤心史也。"在我眼前走来走去的一直是那个可怜的道士王圆箓。
离开伤心的敦煌,翻过当金山,远处有大片的湖水,近处有小片的绿洲。不知道是谁提议,要求司机停车方便一下,大家深以为是:既能解忧,又能赏景。当男男女女下车去悠悠欣赏着风景,款款寻找着位置的时候,像苍蝇一般大,似蜂群一样"嗡嗡"着的蚊子把所有的人都包围了。顷刻,一向斯文的作家们"哇哇"喊叫着被蚊子赶上了车,脸上、胳膊上瞬间起了红包。
我们谁都没有见过那样大、那样凶恶的蚊子。
这个地方叫大柴旦,打听后才知道,因为没有蜻蜓,蚊子才如此残忍且肆无忌惮。
内忧没有解除,又添疼痛外患。在德令哈洗澡的时候,我想用水冲一冲沉重。
当淋浴喷头打开的时候,我满脑子的"嗡嗡"声,感到有千万只蚊子在我周围张牙舞爪,幻觉主宰了我的意识……
有些蚊子大而狰狞,像1905年用商品换去经卷的俄国人勃奥鲁切夫、鄂登堡;有些蚊子小且疯狂,像在1907年和1914年两次劫去31箱经卷、5箱织卷和绘画的英籍匈牙利人斯坦因;有些蚊子怪声怪气地乱叫着,像1908年盗走10大车6000卷写本和画卷、精通13国语言的法国人伯希和;有些蚊子狡猾而神秘,像1911年用低价换取300多卷写本和两尊唐塑的日本人吉川小一郎、橘端超,还有鬼影幢幢的大谷探险队员;有些蚊子霸道,像曾在敦煌撕走壁画搬走彩塑又声言在保护文物的美国人华尔纳;有些蚊子无知恣肆,强奸你的意志,任意地调戏你,像20世纪20年代初那一批在十月革命中被打败的约550名白俄官兵,嘤嘤于莫高窟,任意胡涂乱抹,写上斯拉夫下流话……
我的脑海被成群结队的轰炸机轮番轰炸,我的浑身又痒又痛,蚊子像是爬在我的心脏上叮咬。我急于逃出浴室,慌乱中脚下一滑,右胳膊重重地摔伤了。
当我从剧烈的疼痛中恢复过来,痛定思痛,我忽然同情起王圆箓来。
面对嗜血成性,结队而来的蚊子般的强盗,手无缚鸡之力,一个人守着一座文化金山的王圆箓,有能力保护一个民族的精神宝库吗?更何况,无知的他认为,既然玄奘能到西天取经,为什么不能让西边的僧人到东土来取经呢?他以为,蚊子在给他暗送秋波;他以为,他在做善事,用国宝换来的几个银圆用于莫高窟,那是在以寺养寺。
那时候,政府和官员们在干什么?
1900年5月26日,王圆箓和他请来抄经书的杨先生发现藏经洞的时候,义和团正在天津和八国联军打仗。
王圆箓背靠的是不堪一击的腐败政府,"蚊子"们倚仗的是如狼似虎的西方列强。
余秋雨先生和我们责怪王道士,王道士实际上背了一个被他所犯错误更大的黑锅。发现藏经洞后,因为没有经费把文物运到甘肃省兰州府,才将文物就地封存,给外国强盗打开了方便之门,也给王圆箓平添了贼胆。
在外国人掠夺的同时,从敦煌到兰州到清朝政府的官员们,从来没有把藏经洞当一回事。民国初年,在甘肃和新疆一带,经常有中国人向外国人兜售珍奇的写本。1919年甘肃政府才对藏经洞的大致情况有所耳闻。当再次将藏经洞打开时,发现里边还藏着94捆文物。这些文物从敦煌运出时,被官员们一路雁过拔毛。新疆巡抚何彦升竟让儿子何震彝、亲家李盛铎把运文物的大车接进自己的家,把车上的经卷写本抖搂一遍,"择其精好,悉数窃取出来"。怕人发现,竟将长卷"一撕为二来充数"。李盛铎将窃去的文物,以8万日元卖给了日本人。
当敦煌遗书运送到京师图书馆时,仅余下它出土时的五分之一,是中国人帮助外国人卸了自己的一条胳膊。
从德令哈到现在,我的胳膊都在疼痛。
一路上,我曾数次到医院去,医生们热情地给我诊治,但我的胳膊不见好转。我又不由自主地将我的伤痛和敦煌的伤痛联系起来。
当病痛已经来临,要医治是困难的,即便是治好,心灵的创伤也很难完全愈合。
我以亲身感受断定,敦煌是痛苦的。当敦煌劫难正在发生和发生以后,多少个像医生一样的爱国者曾经努力地医治敦煌创伤。
抢救敦煌的工作从藏经洞发现到现在,一刻也没有停止过。他们是和王圆箓完全不同的另外一批人。叶昌炽、罗振玉、刘半农、陈寅恪、张大千、关山月、黎雄才、吴作人、谢稚柳、董希文、于右任、常书鸿等等。他们中有的人为敦煌而殚精竭虑,有的人为从外国人那里抄回经卷,看尽了外国人的怪笑,有的人为使敦煌壁画流传后世在敦煌一待就是几年,有的甚至沿着丝绸之路从西向东,几经跋涉,饱受艰辛,一件件地回收散失在民间的经卷。他们都是以在文化界的突出贡献而受到人们的仰慕与尊重。他们的名字熠熠生辉,他们为敦煌付出了太多的精力,但仍有人说敦煌学不在中国,他们的心血只能滴在自己的肚子里。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像王圆箓,但我们仍然无法避免敦煌的灾难。
王圆箓是可憎的,但把一个民族文化的巨大损失都归罪于一个道士,有失公允。早在1860年10月6日,融中西方建筑风格于一体并珍藏着宫廷文物图书、精致艺术品的圆明园被英法联军付之一炬。那时候,皇帝保不住自己的家。
藏经洞发现时中国的国力丧失殆尽,正像我们去大柴旦那个地方时,那里已经没有蜻蜓。没有蜻蜓,蚊子自然猖獗。不要说一个王圆箓被蚊子咬死在耻辱柱上,就是中华民族,也会被成百上千的蚊子咬得遍体鳞伤。
敦煌是人类的敦煌,但人类的敦煌应该是完整的敦煌。文化生态的平衡是靠国力支撑的,国力不平衡,任何人类的文化遗产都将被撕扯得支离破碎。
因为蚊子,我的胳膊还很疼痛。事实上,我对王圆箓和蚊子都耿耿于怀,我盼望着大柴旦的蜻蜓强大起来。
2002.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