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杯礼仪酒行过我们不再客套,从互斟到自斟,从劝饮到自饮,很快相互一望巳见对方面红耳赤。我历来酒量不济,便有意留有余地,吃菜张大口,喝酒开小口,怕出有失体面的洋相。余一帆则毫无顾忌杯杯满斟满上,口口豪饮见底,闷头喝热酒伸筷连夹菜。我见盘碟皆空忙叫跑堂倌添上一份粉蒸猪大肠和一盘红油猪香嘴肉片,余一帆则直嚷再加一斤酒他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拍着胸膛对我说:“我喝酒不醉醉了也不会说胡话更不会打人吵闹,你大方点儿做东。
我见他已经喝高了,又怕他嫌我吝啬便伸出指头向跑堂倌示意,低声滩:
“添二两酒,上四两粮票的饭。”
谁知,还没等跑堂倌转身余一帆已伏在桌上发出了鼾声,我忙取消添酒、上饭,胡乱夹起桌上残食下肚,结过账背起余一帆走出店门。此时,夜色已浓,朦胧的天空闪烁几颗寒星冷风吹来顿觉衣服有些单薄。我自己原本有了几分醉意,加之背上个百多斤重的大活人,软绵绵的脚步如蜗牛缓行,慢腾腾地向江中岛走去。
江中岛已没有昔日访客如云的景象,当空一钩残月投下清凉的光芒映照着花零叶败的芦苇,冷冷清清的茅草屋空旷而寂寥,仿佛是一个无人光顾的史前遗址。余一帆的屋门原本没上锁,甚至连门扣也没有扣上一掀门即可入内。我把他放在床头躺下,再去厨房里摸到火柴把煤油灯点燃,打量他是否睡妥。当我把他的胶鞋脱下来时,一股难闻的恶臭味散发出来,恶心得我欲呕吐这家伙大约一周没洗过脚了吧?心懒、身懒折射出主人的万念俱灰。这是沉沦还是颓废?在没有希望照耀的日子里,心灵的阴暗会导致精神发霉乃至无可救药地溃烂。好在,已经隐约有一线希望的光芒射出来但愿他从此振作酿当我发现他那床头草席的一角上翘欲伸手去整理却发现草席下搁放着一叠手抄书,便好奇地抽出来一看,其书名《一只绣花鞋》梅花档案》《第二次握手》《恐怖的脚步声》《少女之心》等,良莠不齐,高下有别。我拿起手抄书凑近煤油灯浏览,不知不觉竟看人了迷。这是一些有传奇色彩的书籍从文学价值来看十分一般。但是,在一片文化沙漠里,被打压了的精神,遗失掉的传统,缺失了的正义,忽略了的人生,全如岩缝冒出头的竹笋,扭扭曲曲地倔犟求生,向洒有阳光的区位寻觅着发展空间。这是被幼稚包裹着的成熟,让尘埃玷污了的纯净让幻灭掩埋着的理想,透露出的一种在废墟里呼唤将来的渴望,因此,它是真实的文字,是在骨髓里发育着的反叛,是对虚伪口号和道貌岸然的假正经的不屈挑战。然而,它毕竟不是连接未来的思想桥梁,充其量不过是人们抛在污水沟里的几块垫脚石。可是为什么整个社会居然在一段好长久的时间内无视人们的精神饥荒和心灵渴望呢?余一帆的鼾声夹杂着喉咙卡痰的异响,听到耳中心里有几分倒胃口的恶心。我抱在手中的书稿其实不过是引玉的抛砖它的作用是提示人性内部有一种越来越强烈的不安分躁动,这类书是读一而知十。于是我把书稿放回原位,吹灭油灯掩好屋门,穿过一片残败的芦苇丛,在凄冷的月色中踏上归途。
临到周末余一帆赶到宿舍叩门求见,邀请我到沱江捕鱼改善生活,美其名曰是对我请客的一个回报。我兴冲冲地随他来到沱江边,跳上一条小渔船。按他的吩咐我在船尾荡桨,他提着一张借来的渔网在船头捕鱼。他身材单薄,站在摇摇晃晃的船头脚跟立不稳,总让人担心他会一头栽进江水中。可是他有强烈的表现欲撒网笨拙得逗人发笑,却不肯让贤折腾了半天终于捞到三四条二三两重的过江鲫鱼。正当他得意扬扬地居功自傲喝令掉头返航时,终于一脚踩虚跌进了寒波之中。我使出吃奶的力气把他好不容易拉上船来,见他冷得上下牙齿碰得咯咯响,狼狈相逗得人直欲发笑。
船一上岸他吆喝我用缆绳系好船再把鱼用芦苇条串好提回屋去。在我点头认可之际他拎起一双湿鞋狂奔而去我以为他急着进屋换衣服,谁知他却在屋檐下取出一抱干高粱秆点起火堆赤条条地光着身子烤脱下来的湿衣服。幸亏这岛上没人羞他,也亏他想得出来做得出来一身脏衣穿了不知多久连搓洗的程序都索性免去烤干了又穿,根本不屑考虑受众的感觉。很快他的汗臊味在空气中扩散。等把湿衣烤干穿上身,他神气活现地进屋取来一把尖刀把鱼鳞刮掉、鱼肚剖开’扯去红聪白肠,在瓦缸钵里搅动几下算是做了清洗。
我见他打整鱼太马虎,叫嚷他再清洗一番,他固执己见说别看不干不净,吃了包管不害毛病。我莫奈何,由他做去。他又转身进屋,两手分别拿出一撮食盐和少许辣椒面让我把碗里的鱼肚扳开他则手指微抖,将作料分匀敷进鱼肚里。我正疑惑他是哪路烹任技术他不声不响地取来一把弯刀,从屋边竹丛砍倒一根翠竹劈出几根细长的新竹片,叫我插它进鱼嘴中,在余火未烬的火堆上续添几根高粱秆趁着火势烤鱼吃。我见状哭笑不得,只好占个嘴皮上风:
“余兄,你这是明目张胆地开历史倒车,退到了比解放前更远比封建社会更远,大概是属于原始社会状态了。你保留这历史悠久的嗜好让我大开眼界啦:
余一帆脸上不苟言笑’平淡地说:
“回归自然,同时节约。不瞒你说,铁锅里烧鱼老兄我菜油都没有一滴了,要是换成白煎辣锅鱼,不更让你取笑?”
我一掌拍在自己蹲着的腿上眼睛瞪着他叫道:
“早晓得你请我吃叫花子烤鱼,我还舍不得提二两菜油来吗?”余一帆脸上沾满柴火灰渣’啃了一小口手中烧熟的鱼,笑眯眯地望着我:
‘效果说明问题口味不错,不信你尝一口。”
我拍拍烤鱼上的灰渣尝试着咬一口,对他说:
“不错,没有怪味至少比上阶级教育课时的忆苦饭好吃一些。不过好像不值得大肆恭维,不值得在知青中普及油料成本是节省了燃料成本却大大提髙了。好在你这里的燃料可以化公为私,搞公私合一,甚至没人来找你算损公肥私的成本账。”
余一帆咧着啃得乌黑的嘴巴朝我笑着说:
稞刻深刻你真是吃人也不口软J我反顶他一句:
“我是白吃吗?你撒网我摇桨,出的劳力不比你少呗。”
余一帆猛然想起什么,对我说:
“张良你腿快到屋里红薯堆里捡几个拿出来焐在热火堆里光这几条鱼吃不饱别骂我搞虐待是条件有限条件有限。”
闻此一言,我联想到江中岛访客云集的昔日风光不禁哑口无语,热泪欲零。我怕余一帆看见伤心,伸开沾满柴火灰渣的巴掌遮住面孔,似乎在考究自己那幅集聚无数神秘符号的掌纹。
这次离开江中岛后,我就不想再去了。我觉得余一帆虽然也有豪情万丈的时候却不是我期待那样以最积极的心态去直面命运,去为追求憧憬采取脚踏实地的行动。并且因为他长时间的消极颓废巳经显得落伍于时代,知识非但不是逐年增加简直是逐年遗忘。从一定程度上讲他由于习惯得过且过地混日子,思想的肌肉开始变得松软乏力甚至出现了脓肿溃烂,纵使有一天他会重新恢复健康与生机,至少现在他不是我学习的榜样。我真不愿意受他的消极病菌传染鼓气不易泄气易,自己好歹走出了幻灭的泥沼,还想再陷进去?当教师以后,我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回城’这不是贪恋城市的繁华热闹,主要是要向何老师和弟弟讨教自学解决不了的疑难;同时,趁机到县文化馆图书室借阅几本新书。度过精神危机最佳的办法是用知识充填,知识密集的地方无疑是青春的乐园。我好像是一个从沙漠里逃出的囚犯,迫不及待地扑向出现在绿洲边缘的甘泉,痛快地吞吮大口地豪饮竭力滋润那濒临枯萎的心灵花朵。逢上一本好书,我恨不得变成一条书虫钻进去啃啮,其乐不亚于置身于一座遍地金锭的宝山,自己从不吝惜地以通宵达旦的阅读来表达对作者的无比敬意。
余一帆对我的最大赠与大概是培养了我坐茶馆的爱好,午间或夜晚若有一段无所事事的时间,我便捏着一本书走到茶馆间靠江临窗的位置,花五分钱要一碗茶,眼睛看手中书籍,耳朵听旁人闲聊,锻炼一番自己一心多用的本领。《增广贤文》中的流行句子诸如“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庭前生瑞草好事不如无”、“饶人不是痴汉,痴汉不会饶人”等句,皆是身边的茶客有心无心的馈赠。这些话初闻不觉其内涵精当慢慢咀嚼顿觉其深刻精辟得令人心跳。
这天,我屁股刚坐下来几分钟,头开茶还没有喝下肚,王校长已派人到茶馆里来传话,说区文教办公室代理文干刘老师到学校来检查工作,安排全体教师在课前半小时见见面。我忙离开茶座走回学校,一路端度不知有什么上级精神要传达。等我跨进教师合署办公的大屋门槛,眼前情景大出我的意料正面坐在王校长身边的人不是别人,竟然是刘芳。我心里暗叫一声苦:真是躲不开的路窄冤家。王校长见我进门,对刘芳轻声说:
浏老师’人到齐了,这不开始?”
刘芳笔直坐着,用手牵抻了围在颈脖上的红纱巾微笑作答:
“王校长,你把在场的教师介绍一遍吧大家熟悉熟悉。”
王校长依次介绍了到场的教师,点到谁的名谁就站起来亮个相,弄得我浑身不自在。好在刘芳似乎没注意到我的存在,等王校长介绍完,她便开口讲话,说是县文教局召开了专门会议强调要认真落实华国锋主席抓纲治国的精神,狠批深揭“四人帮”宣传的读书无用论,重建被“四人帮”破坏得不成样子的教育事业全面提高教育质量,教师上课要细备精讲,等等。等到上课钟一响有课的教师纷纷拿起备课本、粉笔盒走出办公室,我因为第一节课是空堂,只好拿出备课本装模作样地写写画画。这时刘芳主动走到我面前说:
“张良,我们是老同学了握个手再见!”
我尴尬地把手伸向她。
“你忙你的正事吧。”
刘芳说完,转身随王校长走出门,推着停在操场边的自行车与王校长交谈了几句,很快跨上车座蹬车离开。此刻,我心中怅然若失,放下手中的钢笔,收拾一番起身向任课的分校走去。
到分校,前一节课还没结束,我便转到大院后的池塘边,默默无声地徜徉。叶片所剩无几的百岁老柳,垂下一根根枯秃的枝条,似一幅淋漓尽致渲染寂寞凄清的水墨画而衬托出画中的人越显渺小简直如一粒乌鸦叼进口的菜籽。
我默默数着步数,努力转移注意力有意虚度掉属于自己的分分秒秒。这时下课的钟声响了我急忙向自己的临时办公点走去。
时间像江水一样奔流转眼间送冬迎春,别夏人秋许多日子似浪花跌作一片碎沫永不回头地向远方流逝。
一天,上二年级语文课的刘老师家里有事要我去顶一天课上课铃一响,我便拿着粉笔盒走进教室。等学生完成起立敬礼的上课仪式刚坐下,一个鼻涕糊口的同学便举手请求上厕所屙尿。我窝着一肚子的火面:
“不准,下课再去!课前有十分钟休息,你去干啥了?刚一上课,老师还没开口,你就闹过场。”
那位同学涨红脸,委屈地坐回座位。
我把几个课堂上要新教的生字写上黑板那小家伙又举起了手。这回我装作熟视无睹,眼睛左瞄右扫前瞧后眺,偏偏不理睬他。
突然,他“哇”地哭出了声站在座位前不自然地扭动着身体。我一见只好对他说:
“去吧把屎尿屙干净’别再影响课堂秩序。”
这次我准他出去方便,他却不动了。我正在诧异,坐在他旁边的同学尖叫起来:
“流鼻龙的裤脚都打湿了,屙的热尿流成河了,把我的鞋底都打湿了’羞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