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去邛崃看一段茶马古道遗址,因为正值寒冬腊月,只见得原野里比较萧瑟。白沫河清冽的河水安静得像块蓝玻璃,最鲜艳的要算是地里的蔬菜,萝卜叶子绿幽幽的,有几株争春的油菜叶上,已经开出了点点黄花,在萧索清凉的原野里,抹上了一笔暖意。
如果扬起头来,在苍茫阴晦的天空中,就可以看见一道道摇动的绿色,像湖水里的涟漪,又像千万根绿色的针线,穿梭过来,把大自然和人心缝合起来,使人在清旷的大地上,不再觉着孤单和荒凉,这就是冬天的竹。
原野里能够全年都保持挺直和颜色不变的这简单的植物,生命很平淡,房前屋后,崖山坡下,水边石缝随处可见,但在这冬天,万木凋零,百草皆枯之时,的确又是不平凡的。
有寒风的时候,这冬竹也不甚惊讶,只是轻盈地呻吟着,似乎那天地的力量都已经被竹的柔然所化解,并不像一般的枯枝僵木,噼啪作响,断裂开来,四处分散。待寒风一过,其他的树枝便嶙峋如柴火,吹口热气都可以点燃,而竹却依然轻盈地滋润地伫立着,依然是朦朦胧胧地绿色依然。
有雨的时候,这冬竹就开始飕飕响起来,也不知道是风声雨声在响还是竹声在响,整个山谷里都是一片混沌之音,仿佛宇宙到了开天辟地之初,人心也回到了躁动之前的静谧。
如果静心去听听,就可以和祖先对话了。人的神灵原本是有这种功能的,但到了后来,由于世界上的信息太杂乱,就心绪万般,扰乱了原始的神思,这便有些寻不着根了。
在山谷中,听见竹声夹杂风雨声,便会唤醒人的原始的神思,可以通往远古。古人说“人心不古”,一定是有其感触的,不通远古,精神层面,神魂底蕴的许多东西就被掩埋了。
李白的诗:“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就是通往远古了,获得了精神的解放,不过好像有点私心了,只图自己心中快活,不与一般俗人理论。其实,这别有天地,也并不是肉身真正穿越到了远古,而应该是精神漫游到了一源头,有了皈依。碧山中一定有翠竹苍木,在有竹又有雨的世界,无论有无桃花流水渺然而去,都一定是有竹枝清风悄然入神的。
有雪的时候,这冬竹就更好看了。在淡绿的叶子上面,又薄薄地覆盖上一层白雪,晶晶、莹莹、静静,似翡翠又像羊脂,如果能够保留下来,那一定是天底下最美好的玉石了。我常想,这竹上之雪为什么就不能长久呢?就像这世上任何美好的事物,常常转瞬即逝。正如唐人罗隐感叹屈原宋玉“欲招屈宋当时魄,兰败荷枯不可寻”。所以人生在世,当珍惜的一定要珍惜,大到精神魂魄之类,小至哪怕是转瞬即逝的一点点令人心动的景色。
待在雪地里仔细观察,有风吹来,竹叶晃动,雪便会淅淅沥沥地撒了一地,落在小草上面,从草叶上弹起,又重新落入土里,稍过片刻,便无影无踪了。美好虽然会消逝,美好却也必定会循环,到了明年冬天,这雪、这水,这云,这竹,这我,就又重新见面了,只要我们有着这美好的愿景。天地自然,其实真是“不负如来不负卿”的,就看我们是不是有善待它们的梦想。
也有竹子无风自动的时候。任何生命都是有内部律动的,据说科学家研究过音乐可以让植物跳舞,生气的人哈出的热气可以让植物中毒变为蓝色。法国科学家曾做过试验,对着番茄播放优美的轻音乐,欣赏音乐的番茄竟长大了不少。云南西双版纳有一种树,听见音乐可以跳舞,我虽然在西双版纳采访过,看见过许多奇事,如大象下河喝水等等,却并未亲见树子跳舞,但的确是看见过巴蜀的冬竹在无风之时,自己也会动,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要有一枝竹影摇曳,一丛竹子就会稀里哗啦摇动,雪片也会有一次小小的飞扬。
有时候是因为雪太重,竹虽然坚韧,但在竹叶承受不了超重的雪粉时,也会抖动起来,在竹丛中神奇地冒起一抹轻烟。
这就是古代诗画当中的一种意境了,称之为“雪竹烟萝”。我以前也并不知端的,待后来经过观察,就十分佩服创造这意境的文人了。
最有生机和趣味的是有一群小鸟飞来,站在竹的枝叶上。
那小鸟飞来,先要站在竹枝上,恍恍惚惚一阵子,就像喝醉了酒的花儿一样,似飞不飞,似开不开,待得竹枝竹叶上的雪窸窸窣窣撒落在地上,这小鸟也就站稳了脚跟,开始东张西望,探头探脑,机灵鬼怪。不待这一切动静消停下来,这小鸟又飞走了。真是竹欲静而鸟思飞。因为有鸟,竹林便难以安静,即使在这寒冬腊月的大地。
东方的竹,冬天的竹,实在是一种符合中国人性格的植物,也难怪历朝历代的文人要眷顾它,吟咏它。竹到了冬天,与人们崇尚的松柏相比,都仍然翠绿,但更多了一份灵动,韧性,韵味。这些“言外之意”,如果不是经常在凛冽的寒风之下顾盼冬竹的人,是难以体味的。
赏竹,早已成了一种雅兴,但也基本局限在春花初放时看楠竹新笋破土穿石,凌空而出,或者夏季在荷花池畔观那几丛金丝竹,反弹琵琶般的拨划左右。还有那秋兴遍地之时,看几只白鹤从竹林直上碧空。断断少有人在雪地里,在寒风中去赏竹。其实,这时的竹,才是最有味道的,最有色彩的,最有品相的。不光是关于竹,世间的万事万物,也都是在类乎于冬天的萧瑟之时,才最能看出其中的涵养与优美。
关于冬竹,还有一说。那就是到了冬天,农村人往往会整理土地,精简田垄院落,这时候便有些竹子会被连根刨起来。
冬日里,冷雾绵绵,只有原野里的绿竹和村落能给人一丝丝生命的温暖之感。我与几个朋友到了一处古镇,还未踏进客栈之门,便有人欣喜起来,原来是门边有几个竹根做成的花盆,贴在墙上,清新古拙之气呼之欲出。
竹根是一种很低调的东西,在乡间的地角屋后,常常可以看见,或者用来煮猪食,烤腊肉,都不觉得可惜,但是到了会根雕的匠人手上,或者是艺术家手里,那就不一样了,有的稍加雕饰,便是一尊绝品图像,有的天然象形,犹如天籁。可见这世上,不缺美的素材,而缺点化之功。
竹根在地下横斜生长,中空,节密,多须,所以有些地方又叫竹鞭。竹鞭嫩者可食,叫“鞭笋”,别有一番嫩脆风味。有不畏严寒,在土里倔犟生长,肥而大者,唤作“冬笋”,亦为山珍之一。
竹根也很忍辱,不计干渴水涝,经年不死,有了适合的土壤,一到春天,就会有尖芽像钉子似的冒出来,哪怕是有青石板压着,也毫不在乎。于是,那片片缕缕的嫩绿,便又加入了春天的姹紫嫣红。每到这时候,竹根就又回到并安生于地下,牢牢支撑地面的枝叶,越长越高,越长越绿。
到了夏天,竹根又听见有人搬来了四方木桌和板凳,在茂密的竹林里,开始喝花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