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天天地溜走,通知仍迟迟未到,眼看新学年快开始了,雪梅有如热锅上的蚂蚁,按捺不住万分焦急的情绪,但又不敢在父母面前表露,心中的苦无人能知。没想到就在她感到穷途末路之时,很久没离开大山的父亲竟然说他劳累了,不想下地干活,想到乡政府那一带去转转,叫她娘俩中午不要等他吃饭。雪梅很想请父亲顺便看一下是否有她的录取通知,但又怕惹他生气而不敢开口。
下午四点左右父亲回来了,从衣服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边交给女儿,说:“真是吃雷的胆子,人大心大,毛羽干翅膀硬,做什么事都不给老的说一声。幸好还考上了,要是考不上才丢人现眼哩。”
梅子顾不上父亲的指责和母亲的唠叨,迫不及待地接过信封,手颤抖着抽出信纸,一份盖有临山县招办印章,录取在黔筑省立重点中学之一的临山专区中学初中部的通知呈现在眼前。雪梅当即心跳加剧,激动的泪水顺颊而流,完全陶醉于柳暗花明,美不胜收的幸福佳景之中。
狂喜一过,梅子立马从幻景回到现实。吃完晩饭,父亲坐下来抽烟,她让忙碌一天的母亲也坐下休息,自己主动进厨房收拾碗盏,到牛圈给牲畜添水加料。忙完这一切后,她坐到二老身旁,小心翼翼地说:“爸,妈,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隐瞒你们,是因为碰到意想不到的事情太多,我虽尽力学习,但能不能考好还是没有绝对把握。你们都年近半百了,操劳了大半辈子,我不忍你们再为我担心,想等考后有结果再说。”
停了好一会,父亲抽完了一袋烟才慢条斯理地说:“行了!想读书也不是坏事,能考上这所学校还算有志气。只是要善始善终,不要像你哥那样半途而废。你也知道在农村全凭劳力吃饭。你们年轻人一个个都出去了,我和你妈都四十多岁了,总有一天会丧失劳力,日子会越过越艰辛。俗话说人怕老来穷,谷怕午时风。我得为老来过日子积蓄点。这一学期的学杂书本费及第一个月的伙食费我尽量给你备齐,往后的开支我就不一定管了,你得有个打算。我有个想法,进城后离你哥工作的地方不远,只要你不要太逞强,放得下面子,有困难去找找他,他一定会资助你一点。”
接下来,父亲又讲了这样一席话:“孩子,这事如果你妈在就不该我来管了。给你写信那个小伙子,你们现在还有往来吗?我看人很不错,看上去既聪明又本分。你如果对他的家底、他的为人和工作、收入等情况都了解的话就定下来吧。读书重要,谈婚论嫁也不是小事。你还可以把这次升学所需的经费向他提一下,看他会不会主动帮助一些,也可以试探他对你是不是真心实意。爸爸说这些全都是为你好。”
女儿完全领会父亲错综复杂的心情,进一步理解了长年累月苦心经营,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到今天的父亲是多么艰辛,多么不易啊!
雪梅由衷地心疼、怜悯两鬓已花白的父亲,深情地说:“爸爸,你的话我全记住了。你和我妈都放心,我在外面会照顾好自己,我会努力学习,管好自己,不会做对不住你们的事。生活上我一定克勤克俭,尽量节省开支,待环境稍熟悉后,我会抽学习空余时间找点针线活做,尽力减轻家里的经济负担。你提到的那个卓为,是两年前我到县委开会时认识的一位同志,之后我们也只有两三次短暂的见面,仅限于一般同志间的往来,谈工作、理想、学习情况,其他任何问题都没渉及。因为我们都还很年轻,都需要抓紧学习科学文化知识,才能跟得上社会的发展和时代的需要,所以我没必要也没时间去了解对方,也没必要走得太近。说到资助问题,自我开始懂事至今,一刻也没忘记我妈生前经常对我说的人活着要活得有志气,穷也要穷得有骨气。要靠自己的双手和智慧创造幸福,摆脱困境,要自尊、自重、自立、自强,我暗自发誓,这辈子我不论碰上什么艰难险阻,也不会在别人面前乞哀告怜;再穷再苦再困难,也绝不随便接受除父母外的任何人的施舍与馈赠。如特殊情况实在无法拒绝收下的,我也会千方百计找机会加倍奉还,绝不欠人情债。就是我哥哥那里,我也没打算去给他添麻烦,增加他的负担,因为他还要孝敬你们,还要抚养燕儿和即将出世的孩子。爸,我说这些绝非赌气,只是让你知道我的真实想法。我坚信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天无绝人之路,问题终归会有解决的办法。我真的不忍心让你为****更多的心,你只要健健康康和我妈好好过日子就行了!”
父亲长叹一声:“唉,和你妈一样的倔强脾气。这性格也像我,有骨气,但这种性格在社会上是要吃大亏……”
在家这几天,父亲表现出发自内心对女儿的关爱,叫她不要再做家务事,集中精力准备需带到学校的行李衣物,晚上叫她早点休息,吃饭时父亲知道她不喜欢吃肥肉,就夹了几片较瘦的往她碗里放。
这一切都是母亲去世以来雪梅没有享受过的,重新换回珍贵的父爱,雪梅感到幸福至极。她看出父亲是真不反对她出去读书了,一颗悬着的心也就踏实了。
梅子的行装极其简单:一床不足五斤重的旧棉絮,罩上一幅几乎褪尽了颜色的粉红色被面和补了三四处补疤的白洋布被里;一个用了近十年的绣花枕头;一张磨光的草席,两套自己裁缝的半新旧单衣薄裤和一双白帆布毛底鞋。这些衣物用品虽然简陋,但却干干净净,可她还是洗了在太阳下晾晒。晒好的衣物有着柔和松软而舒适的手感,还有一股清新的香味,雪梅心里很高兴。
做完这一切,天已黑尽。吃过晚饭她对父母说,她的铺盖已经打包了,她想去同干妈住一夜,顺便向老人家道个别,他们同意了。
雪梅和干妈说了大半夜心里话。第二天大清早,干妈便下地掰了几个早熟的嫩苞谷回来,连同洗净的几个生鸡蛋一块放入锅内煮熟,逼着她带上。干妈还用糖水为她煮了四个香喷喷的荷包蛋,叫她无论如何也要吃下去。年逾花甲的干妈流着依依不舍的热泪说:“儿呀!初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凡事都要多加小心,要加倍保护自己,本来身子就单薄,就不要太辛苦、太亏待自己……”
雪梅从干妈家回到家,把干妈给的食物放进书包里,把草席往行李包后面横捆上,然后往背上一背,左手提上书包,辞别父母准备上路。从不食言的父亲给足了她一个月的伙食费和一个学期的学杂书本费,并语重心长地说:“儿呀,这钱来之不易,节约点用吧!”“我知道,你放心。你们多保重,特别要注意身体,干重活时千万要注意安全。尤其是爸爸,晚上经常咳嗽,就少抽点叶子烟吧。天气变化,劳伤病发时就不要下地干活了。”梅子深情地说。
出了门,梅子专门绕道从兰田古镇前经过,古镇不仅是她土生土长的故乡,而且是她的祖母、叔祖母仙逝的地方,是她痛不欲生地送别早逝慈母灵柩的地方。
时间有限,不容她久留,雪梅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这片热土,毅然决然朝新的征程迈进。
雪梅到了县城,先去小学校长家拜望,然后就直奔中学所在的关西坡。关西坡并不高,也不算长,顶多不过三百来米,但整条坡路一点也不平整,坑坑洼洼。梅子一口气爬上坡顶,校址就在坡顶的右面。两扇铁门大大地敞开着,不时有人进进出出。大门右侧挂有醒目的“临山专区中学校”的牌子。她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左侧一间小屋里坐着个像是值班的人员,他没有盘问和阻拦她。正对大门是一条宽宽的长通道,通道周边三方都分布着几栋二层或三层高的楼房。其中一栋楼的第一层有一间屋子门上贴有“新生报到处”的标志,但因是中午休息时间,门窗都是关上的,她只好掉头到大门口找值班人员询问女生宿舍在哪里?
值班大叔热情地带她到教学楼背后的一栋平房处,指着其中一间说:“那就是女生宿舍,你看门上钉得有牌子呢!”她谢过大叔,轻敲房门,一位个子比她略高的女同学开了门,并热情地帮她缷下行李,叫她坐在她床边休息。互相自我介绍后,雪梅得知这位比她早到半天的同学叫周佳丽。佳丽头天就进城寄宿亲戚家,今天上午到校报到注册,已办完一切入学手续。
下午到老师们上班时间,雪梅从书包夹层里取出新生报到时所需的资料,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衣服包里的钱,然后去办注册手续。
报到处已有二十多人在排队,其中有两位是雪梅兰田小学的同班同学,他俩热情地跟她打招呼。轮到雪梅时已四点了,办完手续的同学纷纷离开,有的径直出了大门,有的则陆陆续续到总务处门前排队。梅子认定那些出了大门的同学是家住城里的。雪梅办完注册登记,按照老师的吩咐上了二楼,排队的人不多,雪梅迟疑了一下,干脆退到最后一个。待前面的同学办完一个个离开后,她才进去把户口、粮食迁移证递到老师手中。年约五十又高又胖的男老师接过迁移证看了一会,便抬头望望雪梅,然后问她:“丫头,你不是林志轩的小女儿吗?你家一直住在兰田镇,什么时候搬到野角乡去的?”雪梅惊奇地问:“老师,你怎么知道兰田镇,怎么会认识我父亲?”
粗嗓门的老师哈哈地笑着说:“我叫卢敏,我老家就是兰田镇,我的父亲现在还住在那里,每年我都要去看望老爷子两三次。你的父亲也是做生意的,我们大概是同年,我岂有不认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