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苦日子,正云在母亲和继父的身边时一天也没尝过,既然碰上了,又能怎么办,只能硬着头皮过下去。用她自己的话来说,这是命中注定。她暗下决心,再艰难也要顶下去,要和丈夫一条心,用自己的双手创家立业,改变这一切,不能让别人看笑话。每顿饭后,她把锅碗瓢盆刷洗得干干净净,破桌烂椅照样擦得光光生生,地面打扫得清清洁洁,穷而不脏,困而不乱。一听见鲍家岩头路口有狗叫声,她就猜想娘家可能有客人到来,赶紧从土灶里撮上一些烧红的木炭倒进煤炉中,再丢进去几坨煤,把炉子周围打整干净。客人进屋时,煤火的红花绿焰蹿起老高,谁也看不出烧柴烧草的痕迹。平时都是半稀半干、半饥半饱地过日子,但只要有客人光临,她总要蒸上半甑米饭和半甑苞谷饭,准备两道菜,这样,婆婆陪客人吃米饭,她和志轩也能吃上两顿饱饭。谁能想象他们平时连饭都吃不饱。
正云的母亲知道女儿家里穷,过得苦,但为了不伤她的自尊,也不愿挑明,只是有意无意地给她补助点钱物,但每次都遭到女儿的谢绝。她总是对母亲说:“妈,你把我抚养长大已经够不容易了。我现在已成家,婆婆对我很好。你的女婿是个很能干、很成器的好人,不吹不赌,特别顾家,过不了几年,我们的日子一定会好起来的,你就不要再为我操心了。我不在你身边,你要注意身体啊!”
志轩每次背一趟盐回来,都要挤一两天回家看看母亲和妻子。夜里,他总爱给正云讲述运盐途中的所见所闻。他对妻子说:“说实话,从小我看到我三婶那种泼妇劲和我二嫂的那副没良心的恶毒样子,我就恨透了女人。但我偏偏碰上你这样的好女人,不嫌我穷,能陪我受苦受累,这样孝顺我母亲。老人家总在我面前说家族中都羡慕我们家能娶了你和大嫂这样的好媳妇,美丽、端庄、能干,还很有孝心,是我们家祖上有德。我听后心里特高兴,你的确是漂亮、贤淑厚道、吃苦耐劳的好人,是我的好帮手、贤内助,有你,我这一生再苦再累也值了。”
倒在丈夫怀里的正云说:“你在外面也很累很苦啊!”
志轩说:“不光苦,还经常被人瞧不起,被人称为背脚、盐巴老二客。那些年过五十的人每天背着百十多斤重的盐巴,翻山越岭,过河涉水,饿了吃苞谷花,渴了喝凉水,脚上水泡天天挑,背上茧子脱了一层又一层。遇到险路手脚并用,提心吊胆,稍不小心,就会跌倒,有的甚至跌下去就再爬不起来。去年冬月间有个四十多岁的人就是在过河时摔下去的,等后面的人赶上去把他拉起来时已经没命了。所以我们这些运盐弟兄们为了倾诉苦衷,发泄心中的不平,总是辛酸地自编自唱山歌,以消除疲劳,解脱苦闷。我随口唱两首给你听听:
“盐工马队多又多,好像群星落银河。
前队过了燕子口,后队还在赤水河。
背盐无盐下菜锅,汗水当做盐水喝。
盐号收盐大秤翘,运盐半月剩空箩。
背盐上路无干纱,夜来不知歇哪家。
悬崖陡坎难行走,充饥凉水苞谷花。
腰酸腿肿痛在心,遍身汗浃破襟襟。
夜半三更肚子饿,不等天亮又起身。”
正云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心疼地说:“这样受苦受累又不安全,还是别去了,陪我把地种好,全家人待在一起,免得担惊受怕,安安稳稳地将就过日子算了。”
志轩说:“这哪能行呢?靠那几块巴掌大的土地出庄稼,不说过好日子,连肚皮都填不饱。这年月,待在家里也不安稳,你不害人,人要害你,连亲兄弟都要打打杀杀,更何况外人。我们的苦日子说不清楚哪一天才有个尽头。不背盐我又能做什么呢?乱糟糟的世道,做生意买卖又无本钱。我才十多岁的小伙子,有使不完的力气,正是靠劳力挣钱的时候。这辈子不让既当爹又当娘的母亲过上两天好日子,我不心甘。我出门闯荡不是一年两年了,从十二岁算起,至今已五年了,多少还是有点经验,我还怕什么,你就放心吧。”
自此,志轩有了妻子分担家务,照料母亲,安心多了,钱也比原来挣得多了一些。加上正云的勤劳智慧,精打细算,她家的苦日子多少有点转机。正云把继父和母亲陪嫁的那点点金银首饰取出一小部分给丈夫,拿到山外集镇当铺卖后,买回一匹小黑马和两只小猪崽喂养着。志轩挣的钱,正云除给他和婆母添制件把新衣外,其余的积攒起来,趁丈夫工休回来的时间,商量着托中间人介绍,在山外约两里远的肖家大地上,买了一小片较为平坦肥沃的土地和一小块稻田。土地增多,养了牛马牲畜,水稻田也有了,肥料充足,加上勤耕苦种和风调雨顺,获得多年来没有的丰收,粮食还略有节余,逢年过节或来人来客也不用操心没大米饭吃了。婆婆高兴得流下热泪:“这是好儿媳给一家人带来的好运。”
不久,正云怀孕了,由于年轻,什么也不懂,她自己并不知道。偶尔感到头晕,想呕吐,也认为是受凉伤风感冒,坐下或躺下休息一阵就过去了。直到肚子一天比一天大,有经验的婆婆看出后,问她是哪个月怀上的,什么时候生,她也稀里糊涂说不清楚,只是羞涩地说:“恐怕还有五六个月吧。”婆婆告诉她做事要小心,想吃什么就吃,不要太亏身子。
数月之后,志轩出门的第三天,婆婆关节疼痛留在家里,正云一个人到离家一里多远的垭口田铲苞谷。走着走着微感小腹部胀痛,过一会又没事了,就继续往前走。翻过垭口,再也看不见自家的村寨。石旮旯地周围一片荒凉,四周不见一个人影。到了地里,还没铲上一行地,肚子又开始剧烈阵痛,她惊恐地预感到可能是要生了,本想勉强支撑着走回家中,可没走几步又痛得直不起腰来,在一片荒野的山坡上,痛得呼天叫地,死去活来。正云只得咬紧牙关,一步步地移到地埂边,背靠地埂半蹲半跪下,折腾了一两个时辰才生下一个男婴。接着又一阵痉挛,胎盘随之掉了出来。又惊又喜、又怕又累的她先是束手无策,随即立马记起母亲生继戈弟弟的那天,接生婆曾布置她烧了一锅开水,把剪刀、棉花等东西放进开水里消毒。接生婆告诉她这消过毒的剪刀是等孩子出世后,用来剪断连着胎盘和孩子肚脐眼上的脐带用的。这里既无开水,又无剪刀,她只能勉强硬撑着,使尽全身力气,将身边的锄头和锄把分开,侧手采了一把青草将锄头口上的泥土擦干净,估摸着婴儿肚子中间和胎盘连接的就是脐带,使劲将脐带割断。迅速解下腰间围裙,脱下一件外衣把孩子包裹起来,抱着孩子往回走。正云忍着子宫收缩的阵痛,好不容易才跨进家门,两只裤腿全被血流染红。
见到此情此景,婆婆既心疼又后悔,后悔没跟着儿媳下地,没尽到做婆婆的责任,照顾好儿媳,让她吃这么大的苦,觉得实在对不起儿子和媳妇。她又万分庆幸母子平安,幺儿媳妇头胎就添个孙子,这真是托老祖宗的福啊!
志轩回来后,见到妻子平安生了个儿子,不满十八岁就当上了爸爸,真有点喜出望外。同时,他也意识到吃饭人口增多,生活压力更大了。为了不让儿子像他一样受苦受饿,他更应该拼命挣钱。不等孩子满月,他又依依不舍地出门了。
遗憾的是,孩子不到三个月,就在一次高烧中抽风而死了。随后的五年多时间里,正云又先后怀孕三次,小产一个,生下了两个。其中一个女婴也是在秋收大忙季节,生在离家两里远的肖家大地的路旁。
由于志轩长期外出,母亲对儿媳的大、小月子都是尽心尽力地照顾。看着力不从心的婆婆疲惫不堪的模样,正云很不忍心。生产两三天后,她总是争着做事情,担心老人家累垮身子。婆媳之间的相互谦让、和睦相处,对长期在外的林志轩的确是很大的支持和鼓励。美中不足的是,这几个孩子都是不到周岁就因病夭折了,这对全家来说无疑是非常沉重的打击。年过六旬的老母更是伤心透顶。
林占强在把家业败个精光、无路可走的情况下,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终于丢下了妻子查氏和两个儿子离开了人世。直到死,他的烟瘾都没戒掉。
正云虽没目睹父辈之间的仇恨和恩怨,但从旁人口中已略知一二。生性善良的她,看到三叔婆家母子三人饿得半死不活的样子,有些不忍心。她便说服婆母,经常匀些粮食、衣服等送到查氏家中。婆婆也觉得媳妇做得对,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人死不能复生,老记着那些恩怨也无济于事。重要的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几娘母饿死……
婆媳俩的善良并未换来查氏的好心。她人前人后总是冷嘲热讽,说林志轩的媳妇只是脸蛋长得好看,生的娃娃一个也带不活,只见娘怀肚,不见儿走路,这是报应。说林志轩能在外面挣钱,挣回来又有什么用,无儿无女谁来享受。有儿穷不久,无儿久久穷,她家现在虽然穷,但她的死鬼给她留下两个儿子,她不会穷得太久,而林志轩是生一个死一个,注定要断子绝孙,要穷一辈子。
良言一句三春暖,恶语伤人六月寒。正云听到三叔婆这些恶毒咒骂,十分气愤和委屈。李氏则伤心得号啕:“老天爷呀,你睁开眼睛看看吧!我们家并没做过什么坏事,没造下什么孽,为什么这样来惩罚我们呢?”还声泪俱下地对已死的丈夫诉说:“老头子,你走时这孩子才四岁多点,你这一走就快二十年了,你知道我是怎样含辛茹苦啊!你的幺儿媳是个多好的姑娘呀!你若泉下有知,就保佑保佑他们吧……”
祸不单行,正云正处于悲痛苦恼之时,她的继父病情加重,多方医治无效而去世了。不久,兄弟汪继戈又染上伤寒相继死去。母亲气急攻心,心脏病复发,完全丧失了劳动力。继祥大哥一家对母亲虽然很孝顺,但拖着几个孩子,负担也够重的。
小弟吴正先见此光景,也不忍心再拖累辛苦养育他十多年的伯母,就和姐姐商量,想到兰田镇的地主,区长吴正文家去当长工。一方面可以解决自己的生活问题,另一方面也可以积攒点钱,过两年找个媳妇成个家。正云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考虑到吴正文毕竟是她们的远房堂兄,总会念亲情,不至于像对外人样亏待正先,就同意他去了。
对于正云来讲,在娘家那边,除了母亲,正先就是她唯一的亲人了。所以他每次来她家,她总要给他做点好吃的,并问他累不累呀,吴正文家待他如何,给他气受没有。正先说:“姐,不受气是不可能的。但他们对我还是比对其他的人要好些,混碗吃的没问题,你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