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这天大清早,晴空万里,人们的心情也如天空一样豁达开朗。一家有喜百家欢,上街的男女老少们个个喜气洋洋,穿戴整齐,簇拥在永强家的院子里,有看热闹的,有帮忙的。一些心灵手巧的小伙子和姑娘们把几乘轿子,特别是新娘的花轿用鲜艳多彩的丝绵装饰得既华丽又别致。帮忙接亲的三对夫妇身着节日新装,满面春风地来到轿前和马后,他们分别是雪梅的姑父、姑母,表哥、表嫂,堂兄、堂嫂。他们均是家庭较为富裕,夫妻恩爱和睦,多儿多女人丁兴旺,为人厚道的贤淑之辈。迎亲的这天不光是选日子,连女方家发亲的时间,新人拜堂入洞房的时辰也得定时,不能延误和提前。永强穿上新郎服饰,戴上父亲特地给他买来的圆盘银灰色博士帽,穿上厚蹬、响底、锃亮的新皮鞋,胸前佩戴上一朵鲜艳夺目的新郎花,个子立马显得高了一个头,更显英姿挺拔,风流倜傥。六乘轿子领先,永强神情淡然地跨上高头大马。旁观者无不称赞这新郎官是方圆百里长得最标致的小伙子。
吹吹打打的吹鼓手们分成两队,轿前一队打头阵,马后一队押后阵。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上午九时许出发,午时三刻把新娘迎娶进门。雪梅忙前忙后,加上看热闹的人们的拥挤,她无暇去看哥嫂的结婚仪式,但她想象得出仪式的隆重、喜庆。等新娘入洞房后,干妈吩咐她端上一盆清水,放一块新毛巾送到新房给嫂子洗脸,并要她改口喊嫂子。因为她从小就喊惯了二表姐,要改口还真有点不习惯,只是微笑着看着新人。
接下来就是大摆宴席,由于客人太多,大人小孩一起有百十来桌。按规矩,红喜事酒席不能摆在屋外只能安在屋里。所以只能就近往上街安排,分期分批地设宴,这样一来,从晌午开始直至掌灯过后数小时,最后一批客人才吃完。
夜深了,客人们和帮忙的都安顿完毕后,母亲站在新房门口对着儿子、儿媳打招呼说:“你们也累了,明后两天都是整天的酒席,还要招待应酬,你们就抓紧时间休息吧。”说完就回后厢房了。睡在厢楼上的雪梅看得出父母今天都非常劳累,但又有一种心满意足的松弛感。她听见二老上床一会儿就睡着了,父亲还打起了均匀的呼噜声。从小就睡眠很差的她在梦乡里,迷迷糊糊地听到前面的屋子里有砸玻璃和其他物品的声音,她睡眼惺忪地侧耳细听,这声音是来自新房,而且还伴有隐隐的哭泣声。她恐惧地站到楼门口,叫醒了母亲,母亲披上衣服听了一会儿,对女儿说:“没你的事,你好好地睡吧,我出去一会。”母亲开门关门的声音把父亲吵醒了,他穿上衣服跟了出去。雪梅听见母亲轻轻敲开了新房门,隐约听见非常细微的说话声,然后是一片寂静,什么都听不见了。雪梅很疲倦,没等父母回来就睡着了。
第二天,父母起床很早而且有些心事重重,特别是母亲表现更为明显,永强也是一脸不高兴的样子。母亲吩咐雪梅给嫂子端去早餐,因为按家规,新娘子三天之内不能离开新房出来吃饭。母亲特地嘱咐女儿:“你年纪还小,什么都不懂,你哥嫂之间的事情你不要管,不要过问。你只需问你大嫂,这几天她需要什么,你便给她送去。姑嫂间一定要和睦相处,她是大的,一定要尊重她,一家人和和气气,让妈省点心,过两天舒心日子。”梅子把嫂子的一日三餐按时送进新房。看到嫂子的眼睛又红又肿,看到陪嫁来的两个柜子被砸得开了缝,漆已脱落了几处,梳妆台上的穿衣镜上居然没有玻璃镜子,只剩下长方形空镜框,不用问,她也知道昨夜这小屋肯定发生了争吵。
第二、三天一切风平浪静,整天的宴席照摆,客人们仍然沉浸在吃喝玩乐的欢乐气氛之中,父母依旧热情地款待客人,真诚地感谢人们的祝福。母亲还在客人和送亲人的面前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对大家说:“昨天强强不胜酒力,喝醉了,蓉蓉照顾他一整夜,没休息好,所以小两口都有些疲倦,就不出来给大家敬酒了,请众位原谅!”最后一天,永强亲自把送亲诸位送到了岳父家中,并向岳父岳母请了安,向大姨小舅们道别后返程回家。这是整个婚礼的最后一个仪式,叫“回门”,也叫“回亲”。
父母操心劳碌,忙乎了一年多的儿子婚事就这么过去了,可全家人并没有明显的添人进口的喜悦感。吃饭干活的确多了一个人,可多数时间家里却少了永强,他整天整天不落屋,全家人很少见到他,夜深人静他回家后,他们的小屋里就传出吵闹声。母亲总是半夜三更起来站在新房门口,劝导加责备地将事态平息下来,然后回到屋里坐在自己的床边长吁短叹,喃喃自语:“我这是前世造下什么孽呀?怎么会这样事事不顺心,总是事与愿违。”
过门不久的嫂子和哥哥也不考虑母亲的感受,照吵照闹,夜晚吵打还不够,有时在大白天也争争吵吵。只要永强出门,汪蓉就恶狠狠地骂:“你去!你去死了更好!我才不稀罕,你死了,我回我娘家去……”永强就一边上前去揪住她的头发使劲往门外拖,一边说:“你滚!你快滚!我更不稀罕你,你滚得越远越好!我永远也不愿见到你!”就这样两个人你一拳我一脚地大打出手。母亲迅速跑出来,威严地大吼一声:“快给我住手!真是一对小畜生!”母亲气得口吐鲜血,差点昏倒过去。她把大门关上,命令两人双双跪地,训斥了半天。被母亲收拾一顿后的兄嫂在言行上的确收敛了许多,大吵大闹特别是大打出手的现象几乎杜绝了,小争小吵的次数也明显减少而且都是背着母亲时才发生。
“演技”不错的哥哥总是在父母面前装得对妻子唯命是从,说话轻言细语。早上一起出门下地,傍晚一前一后地走进家门。有时蓉蓉对他发脾气,他也若无其事地一笑了之或走出门去,避开矛盾。雪梅还认为哥哥真的改了脾气,这个家可算是过上太平日子了。母亲认定这是一种假象,她仍然是心有余悸,忧心忡忡地过着日子。
不出她的所料,有一天已到掌灯时分,还不见大清早就出门下地干活的儿子、儿媳回家,正有些焦急时,大门被推开了。进来的是一脸不高兴的亲家母,随后便是蓉蓉,脸上还挂着泪痕,但没看见永强的影子。母亲问蓉蓉是怎么一回事,媳妇光哭不说话,亲家母抢先开口道:“还会是什么好事!小两口今早出门就打架了,打完后强儿不知去向,蓉儿跑回家跟我说,他们结婚已两个多月了,真正的夫妻没做成,架倒是打了若干次。经过你们的严格教育后,强儿当着你们的面装着对她好,实际上背着你们仍然吵吵闹闹,表面上做出恩恩爱爱一道出门的样子,实际上一走出这门就各自分道扬镳。多数时间强儿根本没一道干活,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只不过是算准了收工时间赶回来和蓉儿一前一后地进家门,你们都被他哄着哩!今天他还扬言要立马写休书把蓉儿休了,叫蓉儿滚回娘家,他无论如何都不许蓉儿进林家的大门。听了这些我又气又急,又担心这世道不太平,怕他在外面出事,所以我带上蓉儿急忙忙地赶来了。你们说句公道话,蓉儿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说出休了她的话?这不是把汪氏门中的脸都丢尽了吗?这对冤家,这样没完没了地闹下去,这怎么得了呀!我都没脸上你们的门了!”
亲家母边说边冲出门要回家,父母把她劝住,母亲还一个劲地给她道歉赔不是。母亲说:“都怪我们管教不严,粗心大意。我是想这段时间还不是秋收大忙季节,就让小两口一道进进出出,多有一点时间单独相处,单独说说话……以便进一步增强感情。谁知这小畜生这样不懂事,我真是好心办蠢事。等志轩把他找回来后,我们一定要动用家法家规对他严加教训,不许他再胡说八道。”
亲家母走后,母亲背着蓉蓉对父亲说:“我早就跟你说了,强扭的瓜不甜,捆绑不能成夫妻,你总不信,造成今天这局面,伤害很多人,你说怎么办?”父亲气势汹汹地说:“还能怎么办?我这就出门去把他找回来,狠狠地教训他一顿,决不能由着他的性子。”母亲按捺住心中的怨气说:“教训是得教训,不过还得讲究点方法。儿子大了,当娘的很多话都不便和他说。解铃还需系铃人,还是由你这个一直坚持要结这门亲事的老子找他好好谈谈吧。媳妇方面我来做工作,劝她不要动不动就往娘家跑,让她的爹妈为她操心。要让她相信一切我们都会为她做主,不会亏待她。”母亲叹了口气又说道,“现在说这些都为时过早,外面不安全,我很揪心,还是早些把儿子找回来再说吧!”
父亲真有本事,三天后,就和一年前一样,不知从什么地方把哥哥带回了家,而且照着母亲说的那样和哥哥谈了半天话。然后就把他关进了小屋,门窗均上了锁,钥匙由嫂子保管。这段日子,父亲把铺面关了,也没出门做生意。母亲也没下地干活。全家人都很少说话,新房那边也没什么吵声和闹声,只是看见嫂子偶尔又从永明处拿了两本书过来,然后打开房门进小屋,不久又出来照样把门锁上。整个家平静得出奇。林雪梅觉得无聊就往干妈那边去玩一会。有一天她从干妈家回来,忽然意识到家里有了一些变化——嫂子的新房门窗没上锁了,铺面打开了,永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站在柜台边卖货。这意味着哥哥自由了。他那严肃、镇静的面孔让雪梅什么都不敢问,也不想问。她只是纳闷他为什么会变得这么乖,这么听话,被关禁闭时不吵不闹,不砸门,不翻窗,出来后也不再离家出走,还乖乖地站铺子……这个谜她一辈子也解不开,也不愿动脑子去想这些事儿。
大约一个月后,嫂子突然生病了,吃下东西就要呕吐。母亲带她到下街去找医生诊断回来后,兴高采烈地向全家宣布:“蓉蓉有喜了,不久的将来林家又要添人进口了,往后全家人都要对她多关照一些……”这一消息无疑对全家都是一大喜讯,尤其是父亲特别兴奋,每次赶场回来都要带上几斤半肥半瘦的鲜猪肉和鸡、鸭、鹅蛋等食品,特地给母亲交代,把生活开好一些,不要太省钱,让儿媳好好补补身子,有人就有一切。想到家里将增添一个孩子后会给全家带来欢乐和热闹气氛的雪梅也为之高兴,她乐意抢着帮嫂子做家务,让她多点时间休息。哥哥仍是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他和嫂子之间的吵闹是杜绝了,但他对嫂子比过去更加冷漠、更加疏远了。大清早他比母亲先出门下地干活,晚上收工他最后一个到家,不声不响地吃了饭后就出去到对门或到下街去和表兄弟们玩耍聊天,看得出他非常不愿意待在这个家里。然而父母和嫂子都装着看不出的样子,随着他的性子,没去招惹他。令人费解的是蓉蓉居然能够容忍永强对她的冷淡。她不仅一改过去的大吵大闹、大发牢骚的粗暴脾气,反而变得满脸笑容,对公婆更孝顺,对小姑更为亲近。家里、地里的粗活、重活,尽管母亲再三阻挠不让她干,可她还是争先恐后地抢着干。她的脚勤手快,从不偷懒,干起活来的猛劲胜过很多男劳动力。雪梅看到她那有点儿蜡黄又有点儿消瘦的面容和一副忍辱负重的样子,不禁产生了同情与怜恤。雪梅从心底里认定她的这位嫂子是一个既可怜又可悲的女人,既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也不可能给这个家带来欢乐和宁静……想到这些,雪梅真的有些失望。
这年秋收刚结束,父亲就毅然决然地不再出门做生意,而是亲自带领全家,包括病恹恹的母亲、已怀孕的嫂子及雪梅子一同投入农活中。但播下的不是粮食,而是比油菜子还细小的罂粟种子。母亲脸都吓白了,战战兢兢地说:“你这是干什么呀?你种的不是已禁种多年、毒害人们的鸦片吗?这要被政府家知道了,是要被砍头或坐牢的呀!”父亲说:“妇道人家就是井底之蛙,只看得见簸箕那样大个天,还谈什么政府哩!兰田镇的村民都在种鸦片,我为什么不种?”母亲说:“人家是人家,我们是我们。我们历来都是毒人的不吃,犯法的不做的遵纪守法的良民,何必去惹麻烦呢?”父亲发火了:“都种了,我们不种,还等什么?”好久以来都不太愿意说话的哥哥说:“种!就知道种,这一种又不知有多少人要染上毒瘾,又有好多人家要家破人亡!”父亲怒吼着:“就你蛮娃懂得多,你怕苦怕累不愿种,你就快给老子滚开!”母亲担心两父子又要干架了,只好息事宁人地说:“算了吧,既然大多数人都种上了,我们就也种吧。我想法不治众,也许不会有什么麻烦事吧!”
就这样,旮旯湾的全部土地都播下了罂粟种子,其中雪梅家的土地最多,占旮旯湾整个土地面积的一半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