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虾子。我们这地方叫虾子的人很多。这称呼来源于我的母亲。我生活在江汉平原,盛产虾子。一到春夏季节,大沟小河里,只要去捞,一捞就会有一箩筐,便宜得什么似的,几毛钱一斤,虾子们一旦不蹦不跳了,就会不要钱,白送给贩子们。贩子们再拿去贱卖给餐馆里或者熟食店里,用尖椒桂皮八角花椒等等红烧一番,上面撒点紫苏或者香葱,红艳艳香喷喷绿荫荫火辣辣的,摆在玻璃柜里面,当红闷大虾卖。
我的母亲就是一个小贩,她清早就会挑着篮子,在河边找打鱼的人家进些小鱼小虾,挑到镇上,坐九路车,到城里的菜市场里去卖。傍晚的时候,她坐九路车又回来了,挑着两只竹篮子,篮子里面放一些长着虫眼的苹果或梨子、蔬菜,带着满身酱油颜色的疲惫。只要我找她要钱要吃的时候,她就有气无力地说,你就是一只虾子呵!当时,我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至到现在,我还是不明白我母亲干吗这么叫我。我只知道我的父亲让我的母亲很不如意,他常常到镇上的茶馆去喝茶打牌什么的,回来后他们常常打架。后来,我长到十五六岁的时候,他们才不打了,因为他们没有力气打了。他们感觉有点老了。我常常跟在母亲的后面,头发乱糟糟,脸上像破了几个眼的画报,脏兮兮的,什么也不说,只是哼哼,哼的目地就是要钱,要钱买糖,要钱买书,要钱交学杂费。母亲就恨恨地掏出钱来,诅咒般地赐给了我这个名字。于是,很多人都跟着叫我这个名字了,后来,这个名字就取代了我原来的名字。我原来的名字是什么?我不认真想是想不起来的。当公安局的人要我把身份证拿出来的时候,他们问我,这是你吗?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低下了头。对于不太明了的事,我都这样对付。他们无法。只好自己对自己说,不错,是她!
我长大了,长到十八九岁的时候,我就想离开这个地方。日夜都想,做梦也想。靠我读书是不可能的,不说我的母亲没钱供我读,就是她有钱供我读,我也读不下去了。我常常把8字写成像我母亲系箩筐的绳子。我还把一道数学题改了三百多遍,但还是没有改对,数学老师当场气得都吐出了白沫了,像我家的水牛倒刍时吐出的白沫一样。
我们这个地方,盛产水稻,农忙的时候,女人们都得在水田里插秧。插秧并不像电视和电影里放得那么浪漫好玩,也不像画报中画的那般花红柳绿的漂亮好看。插秧很累很累,要成天弯着腰。累倒不说。水田里不仅长蚂蟥,而且还长水蛇。蚂蟥会顺着人的大腿向上爬,爬着爬着,就爬到腰上去了,有的还会爬到人的腿中间去,只要不被发现,喝饱了血,会藏在某一个阴暗的角落里,变成牛驼精的,牛驼精比蚂蟥更厉害,它会顺着人的毛孔,钻到人的身体里面去,在哪里产卵,生下它们的小毛毛的。当然,这种可能性还是很小的。大多都会被人发现的,因为蚂蟥粑在人的身体上,会有一种痒痒疼疼的感觉,用手一拍,它就掉到水里的。水蛇更叫人可怕。它们常常藏在田埂角落里或者草丛里,水一响,它就会冷不丁地游出来,吓得人半死。当然它自己也会吓得半死。它们的背脊由两种颜色组成,白色和土黄色。在水田里,如果不动的话,你就分不清它是何方来的神仙。如果你踩到它们了,它们也会咬人的,咬得人腿杆子血糊汤流的。当然,水蛇没有多大的毒性,是咬不死人,血流一流就没事了,否则的话,我们这里人大多都死光了。
我们村里的女孩大多都出去了。我也想跟她们一样,我不想就这样白白的喂蚂蟥和蛇。可我找不到路,我该怎么样才能出去?逢年过节的时候,那些女孩们都光光亮亮地回来了,她们一个个都变得漂亮多了。我也过去看她们。可她们很少跟我说话。我鼓着勇气跟她们说,我也想出去干活。她们大多都笑了。笑完后问我,你想出去干什么呀?我回答不了。我想像不出来去干什么,我也不知道她们都干了些什么。可我知道我什么都能干的。我有的是力气。我比她们都长得结实,我还比她们都老实。
没有人肯帮我。也没人愿意带我走。在我二十岁的那年,我只好结婚了。对象是别人介绍的,是父亲的一个玩伴介绍的,比我大六岁。母亲说,大六岁的男人应该懂得疼女人的。我当时不懂母亲的话,但后来我还是懂了。等我懂了的时候,才明白母亲的话并不一定是对的。男人大不大不是最关键的,关键是男人的心好不好。等我懂到这些的时候,一切都有点迟了。
我的男人叫文华兵,长得还很周正,皮肤也比我白,眼睛也比我大,只是眼睛里面没有东西,很空,叫人看了一眼就不去想这个人了。他是五八村的人,离我们村有十五里路程。村里的人都说我找了一个好看的女婿,于是,我也觉得他好看。觉得好看就是爱情吧?我心里开始甜甜的。结婚后,文学兵的父母就把我分开单过了,他们在我们的屋后另盖了一幢小房子,还说借了许多钱。他还有个弟弟在读高中,他们要管他呢。我很快就怀上了孩子,害口害得厉害。一天到晚嗷嗷地吐。那时节正是农忙的季节,我还得下田插秧,有时候我还要犁地、耙田,因为文学兵常常不在家,他在田里混两下就跑了,跑到哪儿去了,我也不知道,我能让田里荒着吧?不能。这是种田人最耻辱的事,春种一粒种,夏收一斗粮,节气一错过去,什么都种不成了。我只好一边嗷嗷地吐着,一边牵着牛,扶起犁,耕起了地。有时候,文学兵的父母看不过眼,也过来帮忙。但他们什么也不说。等文华兵回来后,我问他到哪儿去了?他也什么都不说,只咳。剧烈地咳嗽。我又累又困,就睡过去了。等孩子生下来后,我才慢慢发现文华兵跟我父亲一样,也是一个跑场子(赌博)的人。因为他常常夜不归宿以外,放在家里的钱也常常不翼而飞。我问他,他就是不说。有一次,我聪明了一次,抱着孩子跟上了他,我发现他上了镇上的楚香香饭馆的二楼。我从小就知道,楚香香饭馆的二楼就是一个暗场子,里面乌烟幛气的,什么都有。麻将,牌九,押金花等等。我小的时候跟我母亲去过。我母亲拖着我,站在麻将桌边呆呆地看着我的父亲把大把大把的钱数给别人。我母亲说,给点我吧,我要买种子。父亲说,滚!母亲又说,孩子也要发目了,要报名呢。父亲说,发什么目?读个屁的书!读了书还不是回来搓泥巴。母亲说,跟家里留点钱吧,缸里没听得米了。父亲举起了拳头,遇上你这个扫帚星,老子不输才怪!你到底滚还是不滚?母亲只好牵着我走了。母亲高一脚低一脚出来,眼睛一黑,竟然从二楼滚到了一楼。父亲的咒语还真灵。听到外面唏里哗啦地响,我看到楚香饭馆的老板娘伸出白白胖胖的脸,朝我们看了一眼后,就缩回去了。
我终于知道,命也会遗传的。
我抱着孩子离开了镇子。我是走回家的。孩子兴许是饿了,开始哭了,我就掐他的屁股,我把他的屁股掐青了。孩子哭得上气接不着下气,哭了一会,又睡着了。我坐在小桥边,看到他青紫的屁股,又开始掐我自己,我把自己的胳膊也掐肿了。
路上有些来来往往的人,都是四邻八乡的人。有些是摩托车,驮着女人和孩子,那些人笑得很开心。还有些是板车,上面拉着煤或者冬瓜什么的,一遇到上坡的时候,赶车的人大声地吆喝牛或者马,一骂,那牛或者马就把身子弓得紧紧的,像人拉纤那样。偶尔也会过来几辆小骄车,它们只是把一阵灰扬得满天都是,然后就无影无踪了。
孩子睡着了,像石磙一样重。我坐在小桥上,看乌鸦越飞越低,看一个个村子里的灯光在眨眼睛,越眨越眨多,越眨越热闹。看到天黑才回家。
深夜,文华兵才回来。看样子,肯定是血本无归了。我坐在床沿上,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他。他也坐在椅子上,不吭声,偶尔看我一眼。不一会,他又开始咳了起来。咳着咳着,就咳出了东西,是血。他先是吐了一口在地上,然后他抓起桌上的卫生纸揩了一下嘴,血在灯下黑乎乎的。我说还是到医院检查一下吧。
第二天,我陪着他到了镇医院。医生说他的肺节核已经到了晚期,需要住院治疗。医生还说,这不是癌症,能治好的。
我找他的父母借了两千块,还差三千,我只好找母亲了。我知道母亲肯定攒了钱,她贩了这么多年的小鱼小虾,一定会有私房钱的。母亲借了我三千。母亲说,这是我的棺材本啊,虾子!
文华兵住院了,住了几天后,他就不吐血了,脸色也好了很多。我回家看孩子。等我再回来到医院的时候,文华兵就不见。医生说,他坚决要出院,剩余的钱他也拿走了。我到楚香香饭店去找他。没有他。有个人告诉我,他可能跟着到船上去了,今天有场子开课。
我知道开课的意思,文华兵住院时曾跟我说过。开课就是流动的赌博场所,有的在船上,有的在车上,还有的在荒山野外坟墓边。场子外围有几层暗哨,公安的人来了,放哨的就放出信号,庄家就把所有的人转移了。据说,庄家和暗哨都带着枪的,都是提着脑袋在玩的主。
我不知道在哪条船上开课,没地方去找。在镇上发了一个小时的呆,只好回家了。
三天后,文华兵回来了,脸色惨白惨白的。他躺在床,差不多要哭了。他对我说,虾子,我的运气为什么这么差呀?我本来想赢的。
我想杀他,但我没有杀他。晚上,他又开始咯血了。我们已经没钱了,还借了许多钱。他休息了一上午,还是咯个不停。我只好又找邻居家借了五百块钱,我骗邻居说孩子得了病,卖了麦子就会有钱还的。
我又一次陪着他来到镇医院,我们一前一后离得远远的。到了医院,医生不让他住院了,医生说钱太少了,只够开一个疗程的药钱。我们只好开了药,回去了。
第二天,我要到邻村还亲戚的帮工。农忙的时候,别人帮过我的,我就得帮别人。孩子放在后屋奶奶那儿。
傍晚,我才回家。
文华兵和另外两个男人在堂屋里打扑克,遍地都是烟蒂和带血丝的痰。文华兵的面前什么也没有,那两个男人的面前都堆着钱,有一个还放着文华兵的药。我问文华兵这是什么意思。文华兵说他的三叔也咯血,拿回去可以卖给他三叔。
我眼睛黑了一下,就把桌子抽翻了。我还在门角里找了把铁锹,逢人就砍。两个男人抓了钱和药跑了,但文华兵却跟我打起来了。他趁我不备,夺下了铁锹,一拳把我打倒在地上。他这时的力气可真大!我却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我连哭喊的力气也没有了。我被他在地上打得皮开肉绽,全身沾满了泥土和沙子,后来还沾染了血迹。
有个过路的乡邻看到了,过来把文华兵拉开了。文华兵还在我的身上踢了两脚后,才余怒未消地走开了。
他打累了,就躺在床上咯去了。我在地上躺了一会儿,慢慢爬了起来。我用井水把眼睛洗了洗,到后屋抱孩子。他奶奶惊慌地问这是怎么哪。我什么都没有说,就走了。我抱着孩子走了十五里石子路,回了娘家。我全身疼得火烧火燎的,但我走得飞快。当时我想,我永远也不回去了。我在心里狠狠在咒诅文华兵:让他死吧!去死吧!
我在娘家住了半个月后,伤口渐渐好起来了。文华兵的一个叔伯兄弟来接我了,他说,嫂子,回去吧。华兵哥快不行了!他想看看娃儿。
我回去的时候,文华兵已经被人从床上抬到堂屋里,放在地下了,地上垫着稻草,稻草上铺着一床被子,他就躺在被子上,闭着眼睛。他的脸严重变形了,白得像石灰。屋子里有股霉腥味。我们这里快死的人都是要躺在地上。据说,躺在地上的人,灵魂就会跑得快。
见他这样,我一点泪水也没有。一瞬间,我觉得他陌生极了,我都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也不知道他到底叫什么。他睁开了眼睛,好像认出了我们,向我们伸出了手。我紧紧地抱着孩子,把头捂在孩子的胸前。我不敢看他。我也不想让他沾上孩子的手。
他母亲有气无力地告诉我,他姑妈曾来看过他,也给了钱叫他去看病的,结果他拿着钱还是去打牌了,打了几天几夜,就被人送回来了,就成了这个样子。
到了晚上十点多,文华兵就走了。我没有哭,我想是应该哭的,但我哭不出来。没有人哭他。不过,断气的那阵,他母亲还是嚎了几声,但很快被她侄女拉走了,他母亲就再也没哭过了。早早就请来的装殓先生跟文华兵换了衣服,把他放进了白板棺材里。棺材是上午刚打的,疙疙瘩瘩的,有些刨叶还挂在上面,还有一股木香。
办完了文华兵的丧事,婆婆就对我说,虾子,孩子我跟你拉扯吧。
我知道她的意思了。儿子死了,这儿没什么事了,房子要还给她了。她们还有个小儿子呢。
我说,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