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儒刚参加工作那几年,厂里的效益情况,表面上看起来还是比较平稳的,一到逢年过节,总要发这发那,显示出国营大工厂的优越性。周儒当时还是单身汉,每次回乡下,总要给母亲捎上厂里发放的那些物资,有工作服,有毛皮鞋,有毛巾,有肥皂,有白糖,有罐头,有鱼肉,有大米,到了夏天,甚至还有汽水和冰棍。乡下的母亲盯着那些五颜六色的物品,总是高兴得合不拢嘴,甚至把全村的人都喊过来,让大伙一起分享。那年头,一名国有工厂员工的福利待遇,是可以造福一家人的。
有一次回到乡下,母亲突然跑到院子里,指着头顶上突然跑过的飞机,问儿子说:
“我听说飞机上头都用了你们厂生产的钢板,到底有没有这回事啊?你跟我说实话!”
“当然是真的!”周儒笑了起来,“别说天上的飞机,就是你炒菜的锅铲,割谷的镰刀,种地的锄头,都是用我们厂的钢材做成的……”
工作几年过后,就到了周儒要娶媳妇的时候了,乡下的母亲老是忍不住对儿子说:“等你娶了儿媳妇,我要到城里住上几天,为这一天,我等了好几十年了!”
周儒一听,总是一个劲地点头:“你放心吧,一定会有这一天的,这一天很快就要到来了……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情,你不用老是说,绝对没问题的!”
有一天,海子他娘从县城里回来后,故意穿着儿媳妇替她购买的毛皮鞋,来到周儒家的门口,迈着大步走来走去。周儒他娘呆在屋里一直没有出来,那样子,像是门口里走着一个坏人。后来,周儒他娘把这事说给儿子听:“海子他娘,那个老东西!仗着儿子发了几笔不义之财,故意跑到咱家门口来气我……你说,她家海子,一个做破烂生意的,连中学都没毕业的人……怎么能跟你比呢?你好歹是个大学生,是国营大工厂里的一名职工,你拿的是铁饭碗……老东西真是不自量力!“
周儒听了,满脸堆笑地瞅着母亲,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赶紧给我娶个媳妇,我一定要去城里住上几天,看她将来还在不在我面前耀武扬威!”母亲说完,目不转睛地盯着周儒。
每到母亲提出这种要求,起初,周儒总是回答得很干脆:“怎么只住几天呢?一直住到老!百年之后,就葬在城里的公墓里。”后来,厂里的效益一天不如一天,周儒的回答就不是那么干脆了,点起头来也不是那么爽快了,要么不吱声,要么就显得很不耐烦:“我知道……我知道了,你都说了一百遍了,我的耳朵都听出茧子了!”或者干脆就装聋装哑,然后塞给她一点钱,好把老太太的那张嘴闭上。
厂里每次发工资,周儒全都如数交给了妻子,按说他是没有闲钱留在身上的。眼瞅着自己的工厂一副随时要散伙的样子,周儒就伙同车间里的同事,将那些报废的设备偷偷卖掉了几台,然后人手一份。周儒上次躲着妻子塞给母亲的一百元钱,正是这种不正当的收入。
结婚之前,周儒谈过几任对象,有喜欢他的,也有他喜欢的,但都没有谈成功,要说原因,只有一宗,周儒老是把母亲的那个要求挂在嘴上,老是说“我一结婚就把我老娘接过来”。那些城里的对象,一听说成家后还得俸养一个老太婆,二话没说就与周儒中止了恋爱关系。这样一来,周儒就有点后怕了,加上工厂里的效益一直没什么起色,一连几年,他没敢再谈女朋友了。
于是有一天,母亲又问他,你怎么还不谈对象呢?
周儒不想跟母亲说出真相,懒得答理她了。
又有一天,母亲忍不住扯着他的袖子,执问他:“你怎么还不谈对象呢?海子跟你同年,孩子都会打酱油了。”
周儒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当面就吼了母亲:“你说我为何不找对象?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你!动不动闹着要到城里去,人家女孩子一听就给吓跑了!”
“啊?还有这等事!你这孩子,怎么不早跟我说呢……”母亲张大着嘴巴,露出一脸苦笑,“我要是知道是这个原因,就不会跟你提了,哈哈哈,我那是跟你说着玩的。”
“我不结婚。”周儒盯着故乡的大山说,“我这辈子不找女人,除非我们工厂……”
“别说胡话了。”母亲的眼睛红了起来,“我保证不提那句话了,直到你找个媳妇回来……”
同事们关心周儒,说他都快三十岁的人了,该找个老婆成个家了,同时还把王蓉介绍给了他。王蓉就是周儒的妻子。介绍人说,小王跟你的身世很相似,也是老早就死了父亲,靠着母亲抚养长大,是个明白事理又很孝顺的青年。周儒想到厂里效益不是很景气,本不打算谈对象,一听介绍人说她是个孝顺的女孩子,心里就有了想见面的念头。最初的几回约会,周儒充分吸取了以往的教训,忍着没说出结婚后要接母亲进城的话,顶多只是提及他在大别山乡下,还住着一个母亲,身体还算健康,衣食不愁,自己种着粮食和蔬菜。
年轻人的爱情发展很快,眼看着“生米就要煮成熟饭”了,周儒觉得再不把母亲的要求说出来,将来要么对不起妻子,要么就对不起母亲。于是乎,在一个星空灿烂的夜晚,周儒拎着一双母亲亲手为女朋友制作的绣花拖鞋,相约来到了他们初次约会的钢厂大门口。周儒盯着女朋友,斟酌了半天,最后终于小心翼翼地开口道:
“王蓉,我妈……”
“你妈咋的哪?”王蓉瞪大眼睛,盯着男友,双手接过他递来的拖鞋,紧紧地抱在怀里。
“我妈一个人。”周儒咽着口水,像是很口渴的样子。“我妈生我的时候,都四十岁了……据说,因为难产,差点死掉了。”
“你跟我说这些干吗呀?”女朋友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妈也是一个人,我妈生我的时候也快四十岁了,我爸一死,她的脑筋就出了点问题,不过总的来说还好……咋的哪?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我记得你过去跟我说过的,你已经说了好几遍了!”
“我说过吗?我怎么不记得了?我什么时候说过的?”周儒拉着王蓉的手,仰望着钢厂雄伟的大门,那是王蓉的母亲、他未来的岳母娘多年以前亲手设计的大门。他咽了一口唾沫,两只眼睛像灯泡一样盯着女朋友,居然口齿伶俐地说出了那句吓跑过众多女孩子的口头禅:
“我想等我们结婚后,把我娘接到城里来。”
周儒紧接着又补充说:“她老人家太想进城了,她做梦都想看看国营工厂是个什么样子……她想了一辈子!”
周儒说完后,长长地嘘了一口气,那样子像跑完了一段长跑似的。说后,他目光炯炯地盯着女友的眼睛。
王蓉又一次笑了起来,她突然觉得眼前这个来自大别山区的大男孩实在太可爱了,太天真了,简直有点像书上所说的恋母情结。于是,她立马接过话说:
“你娘就是我娘,我妈就是你妈……没问题,我们一结婚就把她老人家接过来!”
“好!”周儒一把抱住王蓉,然后轻松地举了起来,像举着一个孩子。周儒从此进入幸福而短暂的未婚同居时光。那段日子,周儒幸福得把一切都忘掉了,周儒把乡下的母亲忘掉了,把那句口头禅忘掉了,甚至于把厂里不断变化的效益情况也忘掉了。
从老家回来的那个晚上,周儒早早就上床了。临睡之前,他突然想起昨天在老家给母亲塞钱时不小心摸到她身上的皮肉,心里不由得一阵烦躁。他瞥了妻子一眼,只见她正穿着母亲为她制作的绣花拖鞋,在屋里走来走去,脸上表现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周儒的心情陡然坏了起来,躺在床上,折腾了半天才睡着。
半夜的时候,周儒突然在睡梦中哭了起来,先是轻轻地抽泣,然后大放悲声,连隔壁和邻居都被他吵醒了。妻子连忙摇醒他,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周儒半天才从床上坐起来,他瞥了妻子一眼,随后将脑壳埋在湿乎乎的手掌里,说:
“没事……我没事。”
“到底咋回事?你是不是又做噩梦了?”妻子又摇了摇他,想到丈夫昨天在乡下老家时一反常态的言行,王蓉突然怀疑他精神上可能出了问题。
周儒的眼泪一直流个不止,他抓过枕巾,揩了揩手掌,又抹了抹眼睛,然后盯着黑乎乎的窗子外头:“我真的没事,你睡吧。”
“你是不是还在想着乡下的事?”妻子盯着丈夫的脸,“你要是实在觉得难过,过几天你再回去一趟,干脆把你妈接过来吧。”
周儒想了想,突然掉头盯着妻子,以勿庸置疑的口气说:“我不想接她来了,我想给她一点钱算了!”
“这个月的工资到现在还没有发下来,关饷的日子都过去好几天了……”王蓉平静地盯着新婚的丈夫,“实话跟你说吧,上个月的工资只剩下几块钱了。”
“说到底,你不想出这个钱!”周儒突然咆哮起来,挥手将枕巾砸向地板,然后从床上站起来,瞪着穿着短裤的妻子。
“你又不是没有给她钱……”妻子瞥了瞥地板上的枕巾,脸色变得难看起来:“昨天上午回老家的时候,你背着我,偷偷地给了钱你妈,对不对呀?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周儒。”
“我是给了她一百元钱,怎么哪?”周儒从床上跳下来,“她老人家含辛茹苦养了我十八岁……难道我不应该吗?”
“我没说不应该。”妻子匆匆忙忙地穿上裤子,“我是你妻子,你起码应该告诉我一声吧?”
“我不告诉你,又怎么样?我就给她了!”周儒赤着脚,背着双手,在卧室里转来转去,“从今往后,我还要给她钱,每个月都给!”
“你打算给多少?”妻子盯着他问道。
“给多少?你说给多少?”周儒突然掉过头去,盯着窗外,听上去像是自言自语。
“我不知道,你想给多少就给多少。”妻子转头趴在床上,抓起被子,捂住自己的头脸。
“我想好了。”周儒盯着妻子的屁股,口气一下子低了八度,“我们每个月给她五十块钱,这总可以吧?”
妻子仍然将头脸捂在被子里,没有表态。
“你听见了吗?”周儒冲过来,一把将被子掀开了。他瞅着妻子因为怀孕后变丑的脸孔,“我在问你话呐,我现在不想接我妈进城来了,因为你心里并不想让她来!我决定一个月孝敬她五十块钱的生活费,你总不会有意见吧?”
“我没有意见,只要你身上有钱,你都可以给她!”妻子从床上坐起来,语气显得出奇的平静。经受这两天的经历,她似乎已经完全看清楚了这个新婚的丈夫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她甚至已经作好了与之长期斗争的思想准备。“我只是不想在你面前说假话,我得如实告诉你,我现在身上的确只有几块钱。”
王蓉说完后,开始掉头寻找放在床头上的上衣,她显然是想将口袋里的仅有几块钱翻找出来,证实给新婚的丈夫看。
“你别给我找了!”周儒抓起妻子的衣服,重重地摔在地板上,“实话告诉你,我讨厌你那一套……我讨厌那种出尔反尔、说话不能算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