湾子前面越过菜园,是一个堰塘,在没有挖井吃井水前,洗菜洗衣淘米,菜园浇地灌水,都得用堰塘里的水。清早的女子端着一木盆子衣服,盆子一端在手另一端挺在腰际,被另一手从腰前拦过来抓住,人朝着没盆的一边稍微倾斜。六月初的菜园,是一片希望的生机,豆角绿嫩的藤已经蔓上用树枝搭起枝枝桠桠的架子,嫩嫩的黄瓜黄嘟嘟的花蕊,犹抱琵琶半遮面似的掩在一大片黄瓜叶间,玉米秸长得小腿高,青翠的叶子像女子不加修饰而青春洋溢的脸庞,质朴中是灵动,更有辣椒苗深绿簇拥的叶子间,点点白色的辣椒花娇柔盛开。女子在两垄菜园间的小路一步一摆婷娉走过。菜园的尽头是堰塘,一块长方形的青石板埠头立在塘边,像等候了一个晚上的有情人,在清早泛着青亮奕奕的光泽,幽深中透着无比的温暖。
湾里人为了方便,许多户人家菜园头塘边都立块埠头,埠头有青石板,有木板,不用看这户人家家境如何,从埠头就可以窥探一二。家境好的人家,托人从十几里的山里弄块青石板回来,请人凿成四四方方,有讲究的人家,在上面刻上字,比如宁静致远,比如雅,飘逸,苍劲有力,让一块普通的青石板有了时间的沧海感,像穿越厚重的历史遗留到至今。在当时贫穷的小村庄,有理由相信,凿字仅仅只是潜意识里一种对知识对未来的向往,而与附庸风雅绝对没有关系。一般人家,找几块坚实宽厚的木板,二三块搭起来做成埠头。青石板和木板都从水底打着稳稳牢靠的桩,人站在埠头上,无论你怎么蹦跳折腾,埠头纹丝不动。也有人家没有青石板和木板,随便在塘边用砖头堆砌整平,上面放块木块,放,像我们随手放任何东西在桌面一样,轻盈得没有力量,往往这都是一时之用,遇上下雨或涨水,木块漂流在塘里不见踪影,只剩下一堆乱砖,于是,只有借着邻居的青石板埠头用,天长日久,青石板埠头成了洗衣女子集中地。
女子把衣服拿出来,还没开始洗濯,另一家媳妇也来洗衣了,隔着菜园地,人还没有在跟前,老远就脆生生打着招呼。三个女子一台戏,四五个女子更是戏中戏。听说你马上要相亲了,那个男伢家庭不错呢。要相亲的女子青苹果的脸瞬间羞涩起来,头埋着专注洗衣耳朵却支着,生怕漏掉关于他的一点点消息;要过端午节了,你的女婿给你买了块布料,女子说是的,白底蓝碎花的的确良,都说啧啧真好的女婿,女子满脸洋溢的是幸福;你家男人出门上工要好几天,你想不想呀,媳妇说身上来了不想呢,他回来正好身上完。说完几个媳妇心照不宣肆无忌惮哈哈大笑,姑娘家红晕晕的脸只偷偷笑,好像是说自己一样。洗衣女们围着埠头,洗的洗搓的搓等的等,把上午的时间揉进水里,湿漉漉的心情,像塘边波澜不惊的水,让衣服一搅,涟漪沿着埠头一圈圈向外扩展一样,毫无遮掩在埠头边这个特定的氛围里舒展,蔓延。
梅雨时节的某个午后,雨终于停歇下来,太阳慢悠悠出来,懒洋洋的光泽昏昏黄黄,却仍然有一些刹时见阳光的晃眼,照射在人的身上,有春天般的和煦。闲置了几天的埠头,边缘已经长出了浅浅的青苔,一抹茸茸的深绿点缀在埠头边缘,与青石板融为一体,青绿相间,像天然合成般的精致。刚经过雨的洗刷,青石板透着幽深的光亮,不温不火的斜阳衬在上面,却熠熠生辉,返着孩童脸宠润泽而不滑腻的光芒。青苔的存在让青石板格外的光滑,人一不小心就会掉进塘里。不谙世事年少的我们,并没有等青苔停留多久,拿了竹篙子,站在塘边,用力戳,青绿戳乱了一团模糊,姐姐们到埠头用手一抹,还真管用,青石板还原了它的本来面目,我们一哄而散。虽然没有山没有深林,却与“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影入深林,复照青苔上”的意境是那么相似,人语过后,越发空寂,余晖映照,越发幽暗。而在酷夏傍晚时分,埠头成了我们小伙伴们最快乐的去处。堰塘水说深不深,会游泳的人可以从堰塘北游到堰塘南,气不喘脸不红;堰塘水说浅不浅,不会水的人,一滑到水底,就会有死亡的危险。我们小女伢不会游泳,却和小男伢一样爱极了堰塘水的清凉与透亮,水拂在肌肤上,清爽的感觉从身体表层膨胀到身体每个部位。我们小女伢依然白天的衣服裹在身上全副武装,下半身浸在水里,上半身用双手扒紧在埠头边上,脚一蹬一蹬溅起的水花欢快跳跃,和我们的无邪童真的笑声一同滴落我们的发梢,滴落在青石板的埠头上,滴落在堰塘的微波中。不远处,小男伢在水里嬉戏着,故意挺着光光的上身朝我们张扬着大声叫喊,顿时我们羞红了脸,像天边的晚霞,红透天边却心怀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