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豉在城里被叫做豆瓣酱,最常见的是碗豆豆瓣酱和黄豆豆瓣酱,菜场商店到处都有卖,是家庭生活必备的佐料。母亲在世时,在城里生活的我从没买过豆瓣酱,一直吃的是母亲腌制的黄豆豆豉(豆瓣酱),也习惯依照老家的叫法称呼豆瓣酱为豆豉。
每到六月或更早一些月份,我挂电话回去问安时,母亲就会问,豆豉吃完了没有?我说不多了,还有一小坛。母亲没有牙齿露风的声音颤颤传来,过些时我去给你再腌两坛子,等现在的吃完,新腌的就可以开坛了,正好接上。对母亲的关爱,我总是以沉默表示我的应许。
到了六月底七月初,母亲会在农忙时节抽出时间,从老家用蛇皮袋背来近十斤豆豉拌子,来我这里专给我腌豆豉。
母亲把买回的十五斤红辣椒分几次倒进大盆里洗净,然后一个一个去掉末梢。我说我帮您吧。母亲抬眼用目光制止我说,我一人做就行了,这红辣椒太辣了,摸了等会手都是辣的,你就在旁边看吧。我不再坚持,和母亲隔着一个盆子的距离,陪母亲说话。
母亲开始剁辣椒。所有的辣椒在盆子里,放上蒸板,母亲一手拿刀,一手拿锅铲。剁碎了的辣椒母亲用锅铲弄到一边,再铲整个或大块的辣椒到蒸板上。如此的反复,一个个辣椒变小直至成碎。空气里弥漫着辣椒呛人的味道,有眼泪水抑制不住的想流。母亲说,你到一边去,等剁完了腌时你再来。我说,妈,你不辣?母亲说,咋不辣?妈习惯了,等会就好了。因为辣,母亲的眼帘一层湿润,眨眼的频率越来越多,实在是抗不住辣时,母亲会停下来,放下锅铲,掀起衣角,擦拭眼角,然后继续剁辣椒。
剁碎的辣椒倒上豆豉拌子和一斤半盐,放些生姜大蒜芝麻,母亲用锅铲把它们来回合均匀,伸出舌头品品咸淡,母亲说,豆豉要腌的略为咸点好,淡了天热豆豉会上盐花。母亲把拌好的豆豉用勺子一勺子一勺子装进坛里,装到坛子的顶部时,母亲用拳头把豆豉按结实,再在最上面撒一层薄薄的盐,最后封坛。十五斤辣椒可以腌三小坛子豆豉,等到来年的春天就能开坛吃了。
母亲每次来给我腌豆豉,都要在老家先弄好豆豉拌子。豆豉拌子看去就那么灰灰的一颗颗黄豆,母亲可是花了一两个月才弄成的。母亲把近十斤黄豆先泡一天一夜,让黄豆表层皮或脱落或松软,然后煮熟,等冷却,等水沥干,母亲用麸皮和熟黄豆拌在一起,摊开放在簸箕里,上面用纱布盖住。十天半月,闻到了一股霉味,母亲把已结成块状发霉的灰灰的黄豆,一点点掰散,拿到太阳下暴晒时日,直到晒得干干的, 母亲再用筛子把黄豆筛一遍,让麸皮粉过滤掉,豆豉拌子才算是做成了。
我以前不想母亲辛苦,常对母亲说,现在城里什么都有卖的,不要那么远从老家背豆豉拌子来给我腌豆豉了。母亲说,卖的哪有妈给你腌的好,腌的干净?现在你生活条件好了,家里也只有这豆豉你能用上了,就让妈为你腌吧。我突然明了,一直我喜欢吃母亲腌的豆豉,不仅仅是因为豆豉的味道好,更多是亲情的浓缩与挂牵。看着母亲一次比一次来我这里更显苍老,我心里有着说不出的心酸,我说,妈,我要这辈子都吃您做的豆豉。母亲露出宽容的笑意,说,妈哪能给你腌一辈子呢?妈有一天会死的,等哪天妈不在了,就让你姐来给你腌豆豉。我从背后勾住母亲的脖子,说,妈,别瞎说,您会一直活的,您真不在了,谁来疼我?母亲乐呵呵地说,好好,妈一个活,活成了个老精怪,行了吧?
母亲腌的豆豉从坛子里挖出来,一阵香气四溢,色泽黄澄澄的鲜亮,一片片红辣椒依然如挂在枝头的生动,一颗颗黄豆饱满立在其中,看一眼鼻吸一口就禁不住想尝。每次炒菜,我都喜欢放豆豉作佐料,菜的味道真是不错。有次朋友看我炒菜,她像发现了新大陆说,我知道你炒菜好吃的秘诀了,就是因为每道菜里放了你妈腌的豆瓣酱!说着,就拿了筷子去豆豉碗里夹了一颗。看着朋友口含豆豉陶醉的样子,我的心情特别愉悦,突然觉得自己看朋友的目光,多么像我品尝豆豉时,母亲看我的目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