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听话,废了你
历史有时候很有意味!
光绪二十四年八月初六(1898年9月21日),慈禧太后发动政变囚禁光绪的同时,发出了捉拿康有为、康广仁的谕旨。但是,康有为却“灵”鸟先飞了!
前面说过,八月初二(9月17日)光绪发出一明一密两份谕旨,虽然文字不一样,但内容一样,都是催促康有为速速离京的。八月初三(9月18日),康有为等人见到了杨锐所带出的衣带诏抄件。在康有为的建议下,谭嗣同夜访袁世凯,引袁兵变。袁答应得模棱两可。八月初四(9月19日)康有为拜访伊藤博文,恳求他在慈禧太后面前给光绪和维新党多多美言。这家伙,以为太后与伊藤是好朋友呢,也不想想太后哪里会见一个东洋男人!八月初五(9月20日)凌晨,同志们还在睡觉的当口,康有为带着仆人李唐离开了南海会馆,也算奉旨出逃吧。他登上了北京至天津的火车,晚上到达塘沽,他原本准备搭乘轮船招商局的船南下,可是到达塘沽才发现,这船要到第二天下午才起锚,在塘沽滞留这么长时间,危险。于是他改乘英国客轮“重庆”号。所以八月初六(9月21日)慈禧太后发布捉拿康有为的谕旨的时候,“重庆”号恰好扬帆南下。康有为的溜之乎让慈禧太后暴怒,给相关地方发出了紧急通知:康有为企图进毒丸谋害皇帝,事败南逃,务必捉拿康有为,就地正法。
天津的荣禄奉命搜捕,得知康有为乘“重庆”号离津之后,立即派出“飞鹰”号快艇出海追赶,快追上的时候,管带刘冠雄称“燃料不足”返回。也不知这刘冠雄真的没带足燃料,还是他同情康有为,抑或畏惧与英国轮船的交涉,老佛爷不高兴中篇老佛爷的主张总之,他这么一燃料不足,就让康有为躲过了一劫,但他本人则倒霉了,被荣禄当作康党嫌疑犯给监禁起来。此公以后做过民国海军总长,即使不是康党,同情康党则是可能的,故意放走康的可能性很大。“重庆”号到达烟台时,慈禧太后的懿旨已提前到达,但是烟台的最高官员登莱青道(登州莱州青岛)李希杰带着译电密码到青岛与德国人谈判青岛划界及开设海关等事宜了,其他官员只知道电报十万火急,却因译不出来而无法执行。于是康有为在烟台停留期间,不但逛了近处风光,在海边捡了贝壳,还买了六篓烟台苹果准备路上吃。“重庆”号继续开往上海。上海道蔡钧布下了天罗地网,就等着康有为了。蔡钧听说康有为乘坐的是英国船,特地照会英国驻上海领事白利南,要求英方准许中方搜查从天津开来的所有英轮,白利南拒绝了。拒绝得对,他这拒绝是按照中英条约精神及领事裁判权原则执行的:中国罪犯跑到英国船上,应由中方通知英方,英方负责搜捕,再转交中方。白利南同意负责搜捕,但是他并不想搜捕之后交给中方。白利南可不管恁多,反正他一开始就打定了救援康有为的主意,更何况,李提摩太也发来了电报,要求他保护康有为,于是他派出一个精通中国话的英国人濮兰德前去吴淞口外拦截“重庆”号,把康有为转移到了另一艘英国船“皮瑞里”号上,“皮瑞里”号随后开往香港。康有为终于安全了,从此开始了他所谓流亡保皇的岁月!
康有为跑了,八月初六(9月21日),他的得意弟子梁启超与谭嗣同商量之后,决定向日本公使求援,希望他给上海的日本领事发电报,由日本出面保护康有为。梁启超到达日本使馆后,发现街上已经乱套,政府已开始行动,于是他当天留宿日本使馆。八月初七(9月22日)谭嗣同来使馆看他,希望他出逃日本。至于谭嗣同自己,已决心一死,还是那句话,他要做中国的公孙杵臼与日本的月照,并拜托梁启超做中国的程婴和日本的西乡隆盛。与谭嗣同告别后,日本正在北京的驻天津领事陪同剪了辫子改着和服的梁启超混出北京(日本方面的意思是,谁死梁启超都不能死,认为梁乃中国的灵魂,救他乃日本人的义务),奔赴天津,在天津乘上直达日本横滨的轮船,顺利脱险。他的老师康有为也从香港拐向了日本。由于中国政府的抗议,日本政府不好意思,给了康有为一笔盘缠,让他再换个地方,康有为遂远赴加拿大……从此日本、加拿大、美国、欧洲,都成了他们的“反华”根据地。这一来可是惹恼了慈禧太后:外国人等,掩护我犯人,干涉我内政,太可恶了!
一个老寡妇的仇恨不可小觑。
据德龄的《紫禁城的黄昏》载,她每天为太后翻译各种关于战事的报道和电稿。一天早晨,看到一则消息,大意是康有为从巴达维亚抵达新加坡。她想太后没准对这个感兴趣,便和其他消息一同译了出来。太后听了突然情绪激昂,把德龄吓了一大跳。太后告诉德龄:这个人给中国惹了各种各样的麻烦。在见康有为之前,皇上一直是中国传统的热心追随者,但自从那次召见之后,便明显地表现得热衷于维新,甚至宣扬基督教。他竟怂恿皇上下诏,要兵围颐和园,把太后关起来,直至新政施行。事发后太后立即下令抓捕康有为及其同党,但他却设法跑掉了。德龄公主:《紫禁城的黄昏:德龄公主回忆录》,秦传安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4年版,第259—260页。
德龄说,自从康有为跑掉后,太后再也没有听到有关他的消息。听了德龄的翻译,太后知道了康有为现在何处,似乎稍稍放了心。“但她还很想知道他正在干些什么。她忽然又一次大发脾气,问我,外国政府为什么要给中国的政治煽动者和罪犯提供保护?他们为什么不肯让中国处理自己的臣民,为什么不可以稍稍多花些精力管好他们自己的事呢?”同上,第260页。
看来,外国人绝对不是现在才吃饱了撑的。证据是,他们不但给康党等政治犯提供各种保护,还阻拦太后对光绪皇帝的处理。
可怜的皇帝,八月初六(9月21日)就在便殿跪着,同着诸位王大臣之面,接受了太后的一场大审判。
太后曰:“天下者,祖宗之天下也,汝何敢任意妄为!诸臣者,皆我多年历选,留以辅汝,汝何敢任意不用!乃竟敢听信叛逆蛊惑,变乱典刑。何物康有为,能胜于我选用之人?康有为之法,能胜于祖宗所立之法?汝何昏愦,不肖乃尔!”苏继祖,梁启超,袁世凯,陈庆年:《清廷戊戌朝变记:外三种》,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6页。
光绪没啥可说的,只有浑身哆嗦的份儿。
皇帝不吭声,太后接着把怒气发泄到跪着的那一片王公大臣身上:“皇帝无知,汝等何不力谏!以我真不管,听他亡国败家乎?我早已知他不足以承大业,不过时事多艰,不易轻举妄动,只得留心稽查管束;我虽人在颐和园,而心时时在朝中也。我唯恐有奸人蛊惑,所以常嘱汝等不可因他不肖,便不肯尽心国事;现幸我还康健,必不负汝等也。今春奕劻再四说,皇上既肯励精图治,谓我亦可省心,我因想外臣不知其详,并有不学无术之人,反以为我把持,不许他放手办事,今日可知其不行矣。他是我拥立者,他若亡国,其罪在我,我能不问乎?汝等不力诤,是汝等罪也。”苏继祖,梁启超,袁世凯,陈庆年:《清廷戊戌朝变记:外三种》,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6—27页。
光绪就这样被太后一票否决了,理由还挺正当,不贤不孝。捎带着还撸了诸王大臣一鞭子——你们背后不是说我专权么,看看,我一放手就出了这等岔子,岂不是尔等辅臣的罪过?更关键的是,国家若亡,都是我这个拥立者的罪过,废掉他更是正当了。
群臣捣蒜般叩头,连称有罪。军机大臣刚毅上前奏道:“屡次苦谏,每加谴斥,其余众臣,也有言谏过者,亦有不语者。”同上,第27页。
于是太后重新骂上了光绪:“变乱祖法,臣下犯者:汝知何罪?试问汝祖宗重,康有为重?背祖宗而行康法,何昏愦至此?”同上。
光绪似乎这时才缓过气来,开始解释了,他说:“是固自己糊涂,洋人逼迫太急,欲保存国脉,通融试用西法,并不敢听信康有为之法也。”光绪开口,更加惹怒了太后,厉声怒喝:“难道祖宗不如西法,鬼子反重于祖宗乎?康有为叛逆,图谋于我,汝不知乎?尚敢回护也!”光绪发抖更甚了。太后接着追问:“汝知之乎,抑同谋乎?”光绪胡乱答曰:“知道。”太后:“既知道还不正法,反要放走?”光绪答曰:“拿杀。”苏继祖,梁启超,袁世凯,陈庆年:《清廷戊戌朝变记:外三种》,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7页。
于是太后下发两道谕旨。第一道,捉拿康有为、康广仁。第二道,宣布八月初八太后训政。
八月初七(9月22日),太后单独审问光绪一次。这一次审问,估计太后已得知了围园详情,也就是说,杨崇伊从天津赶回,带来了袁世凯的补告内容。
八月初八(9月23日),光绪帝率领百官在勤政殿恭贺老太后第三次垂帘听政。说是恭贺太后,实质上是对光绪的又一次公审。太后将所抄皇上书房中及康有为寓中奏章说帖等件,逐条审讯,以诸臣质之。内有杨锐、林旭述上意催康迅速出京之函,太后大怒,问皇上,光绪不敢认,推杨锐之意,时太后已接北洋袁世凯出首密告围园弑母之事,遂追问皇上何意。光绪结结巴巴地说不清楚,推到了康、谭等人身上。于是太后宣布捉拿谭嗣同等维新党人,并且将光绪帝囚禁在了西苑的瀛台。
瀛台始建于明代,称南台。清顺治年间修葺扩建后,改名为瀛台。它位于西苑的南海里(今中南海内),四面环水,实为一小岛,北部有一木桥与陆地相连。中心建筑为涵元殿,并有许多亭台楼阁和奇石古木。风景倒是不错,问题是境由心生,光绪在这里被软禁,当然无心欣赏风景。套用现在最流行的网络语言:哥看的不是风景,是寂寞。一者是行动不自由,每天被拉着去早朝;二是自己的亲近太监全被处理,太后另派了二十余名心腹太监前来监视;三是,最心爱的妃子珍妃也被太后打入冷宫。
光绪二十四年八月初十(1898年9月25日),戊戌政变后的第五天,慈禧以光绪的名义发布了一道“命各省保荐名医”的谕旨。全文如下:“朕躬自四月以来,屡有不适,调治日久,尚无大效。京外如有精通医理之人,即著内外臣工,切实保荐候旨。其现在外省者,即日驰送来京,勿稍延缓。”戴逸:《中国近代史通鉴·戊戌维新与义和团运动》,红旗出版社1997年版,第447页。据档案所载,谕旨发出不久,便有各地名医应征入都,政府更是把每天给光绪看病的药方予以公布。用脚后跟想想都知道,这谕旨毛病大了。谕中说四月份光绪身体就开始不好了,可是天下臣民都知道,那时候光绪刚好启动维新呢,年轻的皇帝意气风发,精神抖擞,改着改着就病成这样了,明显把臣民们当弱智嘛。于是谣言纷起,都认为皇帝命将不保矣。谣言传得英、法驻华公使都坐不住了,他们发出警告:“假如光绪帝在这政局变化之际死去,将在西洋各国之间产生非常不利于中国的后果。”同上,第666页。外国在华报纸更是耸人听闻的发表议论说:外国公使是被遣到中国皇帝的宫廷中充当代表的,而不是被派遣到一个窃居中国宫廷的僭篡摄政那里的!一看外国舆论都不承认太后统治的合法性并且露出了武力干涉的意图,太后害怕了。派庆亲王奕劻正式向英国公使窦纳乐表示,光绪帝还活着呢,没死。窦纳乐乘机表示,俺们不信,希望俺们信的话,贵国政府最好由驻华公使们推出的西医代表,用当今西医领域最新的成果给中国皇帝看病,才能尽释群疑。太后当然不愿意让自己的病人面对外国医生。德龄说,她为太后翻译新闻时,太后尤为感兴趣的,是关于欧洲皇室首脑的活动,或者诸如此类,当太后了解到欧洲皇室的所有活动都会成为众所周知的新闻时,大为惊讶,她说:“不管怎样,在我们这儿,这些都是机密。不要说宫外边的人,对里面发生的事毫不知情,就连我们自己人,怕也不是很清楚。不过话说回来,假如他们知道得多一点,兴许是件好事,那样,所有关于宫里的谣言没准就会不攻自破。”德龄公主:《紫禁城的黄昏:德龄公主回忆录》,秦传安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4年版,第222页。
看样子,太后也不算太糊涂。但是大清的传统,宁择谣言不行透明的,因为宫里面丑闻太多,没法透明。但是这次不行了,“境外反华势力”太强横。于是,太后退步了。光绪二十四年九月初四(1898年10月18日),法国驻京使署医官多德福蒙诏赴瀛台,给光绪帝进行西医诊治。光绪从小在慈禧的淫威下,衣食不周,营养不良,现在又被慈禧弄得靠边站了,没病才怪呢,可以说心病身病,啥病都有,但是再有病,也碍不着做皇帝。最后总理衙门给外交使团汇报的结果是“虽然没有立刻的危险,但皇帝是染了微恙”。中国史学会:《戊戌变法·第三册》,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549页。民间更是传说,人家老外的诊治结果是“血脉皆治,无病也”。李希圣:《庚子国变记》,选自《义和团·第一册》,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1页。
其实,让医生给找些病,总能找到的,何况光绪天天那么个生存情况,没有病才怪呢。问题是,西医再插足,也顶多诊治一下中国皇帝的病,他诊冶不了中国的病。老太后说光绪有病,光绪就得有病,且病得不轻。老太后有自己的明确目标:第一,给自己的重新训政制造理由;第二,给自己废掉光绪制造理由。
中国百姓倒无所谓,有病没病都是爱新觉罗家的事儿,与己无关。可是外国人就不乐意了,认为一切都与他们有关。具体来讲,他们强烈怀疑光绪不是有病,而是有猫腻。
确实有猫腻,老太后早想另立革命接班人了。慈禧将光绪帝幽禁在瀛台后,似乎还不足以泄愤,为了彻底将光绪帝与外界隔绝,在政变后的几天里,又陆续把过去侍奉光绪帝的太监全部发落,或处死,或从军,无一人幸免。更对珍妃痛下狠手,施以杖责之后囚禁于冷宫。如此这般,太后依然不放心:
第一,担心光绪东山再起。虽然自己大权在握,毕竟年龄不饶人。自己一旦完蛋了,光绪就重新出山了,他要反攻倒算,重新评价咋办?
第二,自己现在的垂帘,合法性不够。虽然前面垂帘的合法性也不够,但毕竟孩子们都小,还说得过去。现在光绪老大不小的,自己还一直垂着,挺不好意思的。
第三,在光绪皇帝即位时,两宫太后曾有一个说法,等将来光绪帝载湉有了儿子,再过继给同治帝载淳为嗣。但光绪无子,同治大统由谁来继承?废帝后,光绪又怎么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