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奕訢经常犯少年得意的毛病,一得意就忘形,比如每次入宫议政,太监给太后和皇上献茶时,慈禧必命也给奕訢献茶。有一次马虎,奕訢竟拿起了案上御茶,虽然马上想到不对,仍放置原处了,但细节决定成败啊!再比如,奕訢在与太后议政时,有时佯装没有听到,请太后重述一遍。这不调戏嫂嫂吗?每与太后有不同意见时,则高声抗辩。这不不尊嫂嫂吗?还有,两宫太后召见之地任何人不得擅入,无论是谁,不经总管太监传旨,不得径入。而奕訢往往不经太监传旨,就径直入内。就是民间的小叔子,也不能如此闯寡嫂的房间吧?这一切都让嫂嫂不高兴。当然了,主要的原因还是,内忧外患都没了,奕訢又这么有本事,他就是最大的内忧了。于是就发生了下面的故事。
同治四年三月初四(1865年3月30日),恭亲王奕訢照常入值觐见两宫太后。慈禧拿出一份奏折严肃地对奕訢说:“有人参劾你!”奕訢不但不谢罪,还满不在乎地问:“谁上的奏折?”嫂子没好气地答:“蔡寿祺!”奕訢脱口而出:“蔡寿祺不是好人!”王闿运:《祺祥故事》,选自《第二次鸦片战争·第二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78年版,第326—327页。
蔡寿祺当然不是好人。
坏人蔡寿祺,字梅盦,江西德化人。道光十九年(1839)进士,曾入翰林院当编修。翰林院乃大清官方的最高学术机构,翰林官不仅升迁较他官为易,而且待遇优厚。大诗人龚自珍就因“高考”成绩不好,进不得翰林而一辈子耿耿于怀呢。但是蔡寿祺不知怎么搞的,当了多年的编修也未受到皇帝赏识,于是出京投机去了。他先窜到了四川,私刻关防,招募乡勇,把持公事,过分招摇,引起了新任川督骆秉章的反感,命藩司刘蓉(原湘军将领)将他赶回了老家江西。之后,他又投靠正在陕西围剿回民起义的胜保。胜保,满洲镶白旗人,是辛酉政变得以成功的武力后盾。政变后一直受慈禧重用,手握重兵。太平天国起义后,慈禧又命他主持山东、安徽间的“剿捻”军务。但由于居功自傲、贪污腐败、军功不振等原因引发慈禧不满,又把他调到了陕西督办军务,镇压回民起义。这下军务搞得更不像话了,屡战屡败。再加上他与奕訢关系过近,于是慈禧太后一怒之下派人把他逮问回京。本是奕訢审问的,可是慈禧乘奕訢不注意的当口,把胜保处理了:赐令自尽,家产充公。蔡寿祺没了主子,就又回了京城,混入宫中,担任起居注官(清代以翰林、詹事等日讲官兼充起居注官,日讲官负责给皇帝讲解经史,起居住官负责录纪人君言行动止),遂利用职业方便,与慈禧的心腹太监安德海有了勾结。嫂嫂不喜欢小叔子的信息,他由安德海处嗅到了。同治四年二月二十四日(1865年3月21日),他以“请振纪纲以尊朝廷”为名,上折遍参曾国藩等人捏报湘军战功,取巧避罪;指责恭亲王重用汉人不当,图谋使汉人重掌军权,要求奕訢面壁思过,以服人心。
蔡寿祺的这次参劾绝对是试验,看看慈禧如何反应。发现慈禧并没有变脸,于是他放心了,于三月初四(3月30日)又上奏一篇洋洋洒洒三千言的折子。这次不再拐弯儿了,而是直接点名攻击恭亲王,罗织的十大罪名有揽权、纳贿、徇私、骄盈等,要求他“归政朝廷,退居藩邸,请别择懿亲议政”。徐彻:《一个真实的慈禧太后》,团结出版社2007年版,第239页。一句话,把恭亲王打回老家。老实说,如果没有摸准太后的心思,借蔡寿祺十个胆也不敢搞此政治投机。问题是他投对了,慈禧借机开始老戏重演——她又哭鼻子了!
慈禧避开奕訢执掌的军机处,单独召见大学士周祖培、瑞常、吏部尚书朱凤标、户部侍郎吴廷栋、刑部侍郎王发桂、内阁学士桑春荣、殷兆镛等人,哭哭啼啼地对他们说:议政王植党擅权,渐渐到我不能忍受的地步了,我要重治议政王的罪!诸位大臣看见太后这小样儿,傻了,不知太后玩什么把戏,无人接话。于是慈禧鼓励大家,诸位大臣应当以先帝为念,不要害怕议政王,议政王罪不可逃,应当从速议罪!鼓励之后,大家还是摸不着头脑,没人表态。老谋深算的周祖培回复曰:“此惟两宫乾断,非臣等所敢知。”慈禧着急了,如果什么都要我们太后说话,那还要你们这帮人干什么?等以后皇帝长大成人,你们能逃过处罚吗?周祖培看不表态也不行,遂用上了缓兵之计,说:“此事需有实据,容臣等退下后详察”,并请与大学士倭仁合审此案。徐彻:《一个真实的慈禧太后》,团结出版社2007年版,第237—238页。慈禧准奏。周祖培和倭仁经过一番调查研究,还是因为摸不着慈禧太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而上了一个模糊建议:“阅原折内贪墨、骄盈、揽权、徇私各款,虽不能指出实据,恐未必尽出无因。况贪墨之事本属暧昧,非外人所能得见。至骄盈、揽权、徇私,必于召对办事时流露端倪,难逃圣明洞鉴。臣等伏思黜陟大权操之自上,应如何将恭亲王裁减事权,以示保全懿亲之处。”同上,第240页。
慈禧看这些老滑头不好好替自己办事,一着急,亲自操刀写上了奏折,可以这样说,老太后统治中国半个世界,亲手写定的红头文件目前发现的不多,除了辛酉政变期间那次,这次应该是第二份了。现在我们学习一下:
谕在廷王大臣等同看,朕奉两宫皇太后懿旨:本月初五日据蔡寿祺奏,恭亲王办事徇情、贪墨、骄盈、揽权,多招物议,种种情形等弊。嗣(似)此重情,何以能办公事!查办虽无实据,是(事)出有因,究属暧昧知(之)事,难以悬揣。恭亲王从议政以来,妄自尊大,诸多狂敖(傲),以(倚)仗爵高权重,目无君上,看(视)朕冲龄,诸多挟致(制),往往谙(暗)始(使)离间,不可细问。每日召见,趾高气扬,言语之间,许(诸)多取巧,满口胡谈乱道,嗣(似)此情形,以后何以能办国事?若不即(及)早宣示,朕归(亲)政之时,何以能用人行正(政)?嗣(似)此重大情形,姑免深究,方知朕宽大之恩。恭亲王著毋庸在军机处议政,革去一切差使,不准干预公事,方示朕保全之至意。特谕!同上,第240—241页。
又是一堆别字。丁燕石的《正说慈禧》里,还附了慈禧这道亲笔朱谕的影印照片,使得我们可以发现,除以上别字之外,这上谕还有两处别字自行改正了:一处是“用人形政”自己改成了“用人行正”;一处是“谙媚之事”改成了“暧昧知事”;至于“满口胡谈乱道”一句更是挤着夹到字缝里的。丁燕石:《正说慈禧》,浙江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37页。整个页面就像一纸小学生作文,涂得乱七八糟。看来,嫂嫂为了煞煞小叔子的威风,都顾不上什么学识与风度了。当然她自己内心知道,递给倭仁、周祖培时,要求他们给“润饰”一下,丁燕石:《正说慈禧》,浙江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53页。周祖培等人一看,这不润饰不行呀,太丢西太后的人了,得润饰后再给“王大臣”们同看。关于润饰后的版本,我们可以在帝师翁同龢的日记里看到:
谕内廷王大臣等同看:朕奉两宫皇太后懿旨:本月初五日据蔡寿祺奏:恭亲王办事徇情贪墨、骄盈揽权,多招物议。似此重情,何以能办公事。查办虽无实据,事出有因,究属暧昧,难以悬揣。恭亲王议政之初,尚属勤慎,迨后妄自尊大,诸多狂傲,倚仗爵高权重,目无君上,视朕冲龄,诸多挟制,往往暗使离间,不可细问。每日召见,趾高气扬,言语之间,许多取巧妄陈。若不及早宣示,朕亲政之时何以用人行政?凡此重大情形,姑免深究,正是朕宽大之恩。恭亲王着毋庸在军机处议政,革去一切差使,不准干预公事,方示朕保全之至意。……特谕!翁同龢:《翁同龢日记·第一册》,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379—380页。
慈禧命令这谕旨不必经由奕訢掌领的军机处,而由内阁速行天下,于是可怜的恭亲王只剩下光杆皇子的身份了。回想政变刚成功之初,叔嫂两个和谐共处,分赃均匀。没成想,一切都是那么的不可靠,这才几年,所有恩赏就全都没了,老六净身出户!
不过,人气他还是有的。一者老六是个实干家,整个中枢及政府的平衡需要他;二者老六也没啥严重的政治与经济问题。所以,诏书发布后,不论宗室亲贵,还是部院大臣,外省督抚,都对慈禧的做法表示反对。大家众口一词,要求恭亲王复职。
惇亲王奕誴,那个生性低俗的道光第五子、老六的五哥、叫慈禧为四嫂的小叔子最敢于实话实说了,他上书说出了两点意见:
第一,关于恭亲王的事情,实属暧昧,仅仅以语言和行为上的小过错,就骤然予以严惩,无以昭示天下。
第二,恭亲王自做议政王以来,办理事物,没有听说有什么大的劣迹,惟有皇太后召对时,在言语词气之间,有一些不恭,这也不是臣民所共见共闻的;而所参劾的内容又没有真凭实据,若一味坚持罢斥奕訢,恐怕传闻中外,议论纷纷。
吵闹中,相关调查报告也出来了,蔡寿祺所参之事多属风闻,倒是他自己的问题浮出水面了。他说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的薛焕与陕西巡抚刘蓉均是贿赂奕訢而得任的,而刘蓉呢,揭穿了蔡寿祺在四川招摇撞骗、惨遭驱逐的事实。调查报告一出,朝野哗然,大清帝国二百多年中,还没有一个人敢用“莫须有”的罪名参劾一个亲王,而这个亲王是皇帝的嫡亲叔父,是为小皇帝的母亲一手完成垂帘听政事业的功臣,更是军机处的领班大臣!
慈禧乃是好女不吃眼前亏的主儿,一看风向不对,赶紧退步。于四月十四日(5月8日)召见了奕訢,恭亲王伏地痛哭。可怜的鬼子六,枉自聪明能干,却因心机不够而处处受人委屈:父亲在位,自己争皇位争不过四哥;四哥在位时,自己大部分时间在家恭着做闲王;叔嫂同治时,嫂嫂玩自己跟猫戏鼠似的!
慈禧以同治帝的名义下达谕旨,说恭亲王“伏地痛哭,无以自容”,经批评教育,认罪态度较好,所以着“仍在军机大臣上行走”,但免去他议政王头衔,“以示裁抑”。丁燕石:《正说慈禧》,浙江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52—153页。小寡妇这么一裁,后果很严重:
第一,把老六的锐气裁去不少!老六的特色就是腹有才华气自高,但四哥与四嫂就是不让他骄傲,就是让他恭着。现在,他也明白了,本事再大,功劳再大,领导面前也得装孙子。所以此后开始注重传统的礼制,凡事以“礼”和“臣道”为先。同治四年(1865)咸丰帝奉安定陵,奕訢襄办有功,两宫太后欲嘉奖之,奕訢说什么也不接受。慈禧将奕訢交宗人府议叙,宗人府给出的政审评语是这样的:“惟恭亲王谊属宗藩,首参机务,近来事务巨细,愈加寅畏小心,深自敛抑。”徐彻:《一个真实的慈禧太后》,团结出版社2007年版,第250页。之后,老六进一步自敛,面奏两宫太后,请求收回对其长女固伦公主的成命,两个寡嫂同意了,改封其长女为荣寿公主。可怜的老六,吃过的东西开始往外吐了。
第二,老六变得谦虚,如果仅是他个人及家庭的事,也就罢了。问题是他这么一谦虚,直接影响的是国事。他比之前更为瞻前顾后了,大清帝国轰轰烈烈的洋务运动锋头渐减。所谓的中兴与崛起,就更是水中月雾中花了。
事实上,就在嫂嫂玩弄小叔子的时候,清朝镇压太平天国的首功之臣、时任两江总督的曾国藩与心腹幕僚赵烈文之间却有这么一番谈话:
曾国藩:“得京中来人所言,云都门气象甚恶,明火执仗之案时出,而市肆乞丐成群,甚至妇女也裸身无袴,民穷财尽,恐有异变。奈何?”
赵烈文:“天下治安,一统久矣,势必驯至分剖。然主威素重,风气未开,若非抽心一烂,则土崩瓦解之局不成。以烈度之,异日之祸,必先根本颠仆,而后方州无主,人自为政,殆不出五十年矣!”
曾国藩皱眉半天后方说:“然则当南迁乎?”
赵烈文:“恐遂陆沉,未必能效晋、宋也。”赵烈文:《能静居士日记》,选自《太平天国史料丛编简辑·第3册》,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411页。
从同治六年(1867)到宣统三年(1911)辛亥革命,果然不出50年!赵烈文真神人也!还是那句话,大清这种体制,导致真正的人才永远在民间!奕訢算是爱新觉罗家最有才的了,却被一个有权的嫂嫂玩成这样,这家的江山不玩完,天理何在?
当然,禀性难改,江山难移,奕訢虽然老实了一些,但毕竟禀性使然,偶尔还会给嫂嫂使坏的。
之一:同治八年(1869)与慈安太后、同治帝合伙把慈禧太后的心腹太监安德海给干掉了。慈禧很不高兴!
之二:同治十二年(1873),亲政后的同治准备给太后重修圆明园,奕訢开始时支持,最后不支持;表面上支持,实质上不支持。也让慈禧不高兴。
之三:光绪六年(1880),慈禧派太监给自己娘家送东西,因事先敬事房没有向守门护军传旨,太监被护军阻拦,太监不服,双方殴打。太后偏听太监诬陷守门护军的一面之词,欲廷仗护军,置其死。奕訢率领全体枢臣“力争不奉诏”,说廷仗乃前朝虐政,不可效法。引得太后大不高兴,大声质问:“你事事与我为难,你到底算什么人?”奕訢毫不示弱,昂然道:“臣是宣宗(道光帝)第六子。”太后说:“我革了你的爵!”奕訢回答:“你能革臣的爵,却革不了臣的皇子。”刘小萌:《正说清朝十二王·图文本》,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152—153页。奕訢等人的抗辩,终使护军从轻发落。慈禧太后更不高兴了!
慈禧不高兴,老六更不高兴,只不过后者境界比前者要高许多罢了:
之一:同治五年(1866),奕訢上折请求在专教英、法、俄三国外语的同文馆中添设天文算学一馆,聘请外籍教师,教授西方自然科学。招生范围,拟由原来仅限于十四岁以下的八旗子弟而扩大到满汉举人及恩、拔、岁、副、优等五贡生,汉文业已通顺,年在二十以外者及翰林、进士出身五品以下满汉京外各官,少年聪慧者。顽固派们闻听大哗:天底下有这么侮辱读书人的吗?斯文扫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