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垂夜幕,蜿蜒枯树,围坐在营火旁摇曳的四片人影,窃窃私语不时打破难得宁静。
远方,风,呼啸之风,碾碎弥留在旅人脑海中崩坏的记忆之城,驰骋出一道狰狞小路,敲醒他浑噩旧梦。
暗淡星辰盘旋头顶,仿佛面对那被指引的方向,射出若有似无的清光,如同上天眨动的无数眼睛,无声注视着现世流转。夜空下荒芜旷野,一团糅杂漆黑的影子拖着沉重步伐踽踽独行,游离在黑色边缘。
手,结起老茧,蠢蠢欲动。
显然尚未从那场噩梦中完全找回自我,不然即便思绪依然被那个时刻搅动,黄觉也不至于待到那只手揭开脸上面罩才有所反应。
污秽的手指擦过他侧脸,黄觉本能霎时间炸开来,低吼道:“别碰我!”后退的半步,眼神透过另一条厚重金属手臂,窥见它的主人。
刀手凯尔斯,身为自由佣兵,已年近四十,自度经历过的风浪也不在少数,断没想到自己竟被这声简单喝止惊到不自觉缩回左手。虽是自称佣兵,干的却是强盗买卖,惯于刀口舔血的凯尔斯岂容这般出丑,即使身后三名手下未必将他动作看在眼里,单是触到自己的怯懦便无法冷静。只是冲动之下,轻易忽略危机感的提醒。
莫名退却,凯尔斯不禁恼羞成怒,金属右臂顺势探向黄觉迎风倒下的面罩,轻佻道:“动你又怎样,低贱的东方奴隶!”
只是一刹那,凯尔斯目光也算锐利,瞥见黄觉隐藏着的东方人脸孔,虽然诧异于他左眼戴着的黑色眼罩,不过自信拿下这身形矮小的少年不在话下,忍不住粗言侮辱。
原以为这趟狩猎会逮到肥羊,没想到猎物只是弱不禁风的东方奴隶,凯尔斯期待的愿景破灭,贪婪之心往下堕,出手也自然凌厉几分,额上青筋暴涨,旁人却难以揣度他为何气愤至此。反而黄觉面色沉稳,虽然迎着月光显得过于苍白,然而还是一眼看出他的不以为意。
愈加轻视,愈加反抗,金属手臂前端的铁手倏地切换作锐利刀锋,显然凯尔斯杀机彻底被浇醒,哪管眼前小人姓甚名谁,为自己一口恶气,也无需顾虑下手轻重。
凯尔斯固然不慢,只是黄觉更快。
话音刚出,动作未毕,黄觉轻巧地避开凯尔斯挥来铁臂,微曲着身体弓在不远处。凯尔斯却是茫然盯着挥空武器,不知晓仓促间发生了什么事。
“你们最好不要再动。”黄觉冰冷的声线撕开窜动寒气,竟没有结出些许水雾。黑色面罩重新披上面目,从偌大披风里挂下的头发再度掩盖眼罩,黄觉俊秀的少年容颜却已被凯尔斯双目捕捉。
“嘿嘿嘿……”耳畔是凯尔斯阴沉的恶笑,“本大爷玩过不少女人,还没试过给你这样的小子****,不如今晚就让我们兄弟几个好好耍耍。”
凯尔斯本来失落的心情有所回升,他只道黄觉是那些贵族所养的娈童,毕竟这点年纪的东方少年,只为迎合贵族情趣,才会稍有些手脚。既然是贵族娈童,无论如何这趟不至于白忙活一场。兴奋之下,凯尔斯显然把刚才的受挫抛之脑后,只当自己一时轻敌,绝不至于相信眼前这小白脸能逃出自己手掌心。
蹙眉,影动,似乎摇曳记忆中某个令黄觉不爽的点被触发,那遮蔽在披风下的右手突地抽出腰间短剑,斩出一道冷芒。
痛,还来不及追赶目光,凯尔斯不敢置信地目睹金属右臂坠落地面,溅起满身尘埃,好似他所有美好幻想化为齑粉。右臂自从那次被切断,改装上这令他战无不胜的助力后,就不曾受过这样屈辱。
凯尔斯根本没注意到黄觉任何动作,但那柄短窄的金色小剑居然一下子斩断他精铁炼制的手臂,快到那连接着金属和切面的仅有神经都来不及做出感应。
然而容不得凯尔斯缅怀自己的荣耀或是思考黄觉的行为,他便惊慌失措地跌倒在地。恐惧,正是在最自然的地方出现最不自然的情况,因为握住那短剑的手,那狰狞血肉下竟露出森森白骨,而更为恐怖的是黄觉从披风下展现的那条右臂上,赫然布满如同呼吸般律动的肉色脓包。
凯尔斯不晓得如何形容这种内心悸动,他并非没有见过死人,单是他手下促成的尸体就不在少数,按理来说这样的黄觉能有什么让他丝毫不敢动弹的力量。不过害怕的声音好似迎合那不知名的力量从他体内抽离,连同颤抖的仅有气力,化作抽搐的呐喊:“怪、怪物啊!快、快跑!”
凯尔斯的手下尚没有他那样眼力,加上天色昏暗,距离黄觉更是遥远,电光火石间对事态发展根本无从了解,只是注意到凯尔斯铁臂落地,伴随老大一声令下,马上化作一盘散沙,四处逃去。
胆怯地扫视黄觉看不出情绪的面容,凯尔斯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多大错误,原来下意识的脱口而出,居然唯独剩下自己一人面对这莫名怪物。如果有手下拖延,说不定能争取足够时间逃跑,凯尔斯纵然再后悔不已,也无济于事。
不敢多做打量,隐约注意到黄觉脓包内孕育的长虫,不禁想到流传在佣兵中的那个传言,虽然身体颤抖,强涌起一股求生欲望,谄媚道:“不死者大人,别、别吃我,我知道这附近哪里有更多食物,我可以为您带路,只求您放我一条生路。”
如果真是不死人这种传闻中杀不死的怪物,凯尔斯相信自己这点能耐有几条命都不够活。即便不是又如何,单单黄觉之前显露身手,已是他拍马赶不上之物。眼前这位尚且没有不由分说杀了自己,只怕还有商量余地,凯尔斯明白这都是他天真想法,虽然无奈,虽然可恨,但是生不由己,只好眼巴巴等候黄觉发落。
黄觉觉得好笑,然而嘴角始终无法扬起任何弧度,抽搐的肌肉仿佛不属于自己,这才再次深刻地体会到自己已经不再是“自己”。罪都那些经历似乎就在昨天,想要愚钝的脑袋将它们忘记,可笑它们却越发沉浸在脑海挥散不去。黄觉刹那牵动的情绪刹那被腐败肉体的欲望淹没,强忍住恶心感,无心同凯尔斯多做解释,索然道:“我不会杀你,带路。”
凯尔斯这才狼狈地从地上爬起,顾不得裆下泛黄污迹,生怕慢了分毫触怒黄觉,颤巍巍走在前头,一心思量着如何在混乱中保全自己。
“名字。”黄觉恍惚觉察到凯尔斯是他继那场献祭后第一个接触的人,多想多说几句话来证明自己的存在,只是冰冷两字居然就是他的所有。
除了名字,黄觉还剩下什么,左眼缓缓渡来的灼热,心脏微弱的活的跳动,好像对他倾诉,他还未完全死去。
凯尔斯忙不迭把名字送入黄觉耳中,任由黑夜吞噬响声,吞噬身影,吞噬一切,他不会回头,自然不会留意到黄觉那短暂的回头伫立。
真的,真的,真的……那座伫立在极西之地的罪都成为了过去。
惹人的光芒,起伏的音浪,逐渐放大。
晚上九、十点钟的菲尼克斯村,假若是往常,肯定一如其他村庄,只剩下小酒馆尚未打烊,寻常人家早已关上房门准备入睡。然而现在是秋收过后,村子维持着传统仪式,正着手火焰祭典的准备,才会在黄觉到达村口时刻仍是灯火盛行。
这种时候,这些秉承诸神时代信仰的偏僻角落才会吸引旅行商队的脚印。凯尔斯便是借由保镖工作,搭上商旅的顺风车,趁着名声没有跌到谷底之前,离开原来所在,前往这类有机可图的村庄。往日平稳委实令凯尔斯想不到这次第一遭出手,就摊上难以想象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