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说到就到。这天早晨，我们恍然睁开眼，兴奋就不可遏制地冲了出来。腊月三十到了，“穿新衣，放鞭炮，馍馍油条吃个饱”的日子到了，“不挨打，不挨骂，做了错事也不怕”的日子到了，我们毫不犹豫地蹬开温暖的被窝，准备把储藏了一年的喜悦放飞上天。
哪里知道，一进厨房，就见母亲虎着脸在咕叨：“看你天天忙来忙去的，两条腿就像打边鼓子一样，你那是饿死的和尚不落脚呢，忙了个啥名堂？到今儿了，米缸面缸还是空的，这年咋过？往年呢，哪怕是扯一寸纱，也还换个季，今年你根本就没想起这事儿！大人还好说，好拐都是这几天。小娃子们不弄身新衣服，叫他们咋去走亲访友给人家拜年？亏你还人模人样的，外面当着大伙儿的家，屋里当着我们的家，你说你这混的……”
显然，母亲是在数落父亲。这倒是我们求之不得的，大过年的，不弄点儿好吃的好穿的，光有一副好心情，是多么的心虚没底气啊。我们瞅瞅父亲，只见他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既委屈又不服气。父亲小心翼翼地说：“你咋不看实际情况呢，这不是灾年吗？老天爷保佑，给你留了个房子留了个窝儿，还留了一头猪让你宰了过年，不知足啊？要是像人家一样，房屋家什的冲得干干净净，这会儿还在窝棚里过年呢……缓过了这口气儿，啥时候不能穿，啥时候不能吃？”
数落归数落，母亲的目的却十分明确，她粗着嗓门道：“要是还有吃的，我就不跟你废话。”
父亲自知理亏，赶紧赔着小心说：“这不还没到晌午吗，保证有你吃的，还不行？”说着，背起背篓就走了。
到底是过年，父亲没有过多的耽搁，一会儿就回来了。他放下背篓，就招呼我们过去。“这是一袋米，这是一袋面，去，给你妈搬过去，叫她赶紧把团年饭做了。另外，搅上酵子，做一笼泡乎乎的馍馍。一年就过一回年，哪能没好吃的呢……”
“换季就免了啊，一人一双袜子，沾个新，脚上不冷浑身就觉得温暖，比新衣新裤不得差呢……嘿，鞭炮是不能少的，****的，我就晓得你们喜欢这玩艺儿，一人一挂，拿去，细着放啊……”鞭炮不长，封皮上标明是二百响，顶多也就百把颗吧。不过，有总比没有强。我们接过鞭炮，就忘了没有新衣服的不快，吆喝着去找寻过年的乐趣。
疯跑了一阵回来，父亲已经把家里布置得喜气洋洋。大门上，鲜红的对联格外醒目，左边是，洪水冲不走勤劳志向；右边是，青山容得下致富理想；横额是，再展鸿图。父亲在一旁沾沾自喜：“这对联写的，有水平吧。要是不在村里当这个芝麻官儿，我就成了你们的老师了，教个语文啥的，肯定错不了……涨点水怕啥，大水又不是天天涨，只要勤劳致富的志向不变，身不懒手脚勤，就一定会有好日子过的。明年发财了，我把你们哥儿俩引到城里去，看中了啥买啥，那叫过瘾吧。”
我们懒得理会父亲遥不可及的许诺，嘻嘻笑着跑了开去。樱桃树上也贴了喜条，上面写着，硕果满枝。猪圈上的喜条像一个大笑起来要倒过去的人一样，斜靠在墙上，写的是，槽头兴旺。鸡笼上的喜条是，鸡鸭成群。过年真好啊，可以把过去的损失缺陷、烦恼不快譬如树枝没结果啊，槽头不兴旺啊，鸡鸭不成群啊，乃至于洪水泛滥灾难当头等等挽成结子拧个疙瘩一笔勾销，把未来的美好写在纸上挂在脸上记在心里，可着劲的畅想。要是没了过年，没了这辞旧迎新的节日，一年四季的郁闷可真是没处打发啊。
母亲也把团年饭做好，端到了桌子上。除了蹄子炖藕，还有糖炒肉片。一年上头，可是少见这好的东西啊。我们馋得口水直流，父亲仍然慢条丝理地分发着酒杯筷子。他分上下左右把酒杯摆好，一一斟满后，轻轻叫道：“爷、奶奶、爹、妈，接你们回来过年了，都拿起来，喝一杯吧。”说着，父亲依次掂起每一双筷子，象征性地搁每个盘子里沾一下，又顺次端起杯子，缓缓地倒掉。那模样，真像太太爷爷们就坐在面前，细致入微一丝不苟，态度虔诚极尽恭敬。父亲是在祭奠先祖呢，一年里最隆重的节日，是不能忘记过世的长辈的，得把他们请回家，先行品尝这顿丰盛的团年饭。其实，这不过表明了后辈的心境，逝去的人哪能聚到一起吃喝呢。
祭奠完毕，我们方才入座，正要拿起筷子时，村里的电话员来了。他惊惶失措地闯进门，一屁股坐到父亲面前。父亲和蔼地说：“吃点儿吧，跟我们一起团个年。”电话员一边推辞，一边告诉父亲，饶大炮喝了农药，正在医院躺着呢。
电话员说，饶大炮早晨起来，就显得心绪不宁，不打扫屋里也不升贴对联，袖着双手屋前屋后乱转，后来到会计室去了一趟……父亲插话道：“我在店里买东西见了他，还打了招呼。”
就是，从店里回去，就说有件事非办不可，要到镇上去一趟，他老婆拦都拦不住。饶大炮揣了一瓶子“保棉丰”，跑到镇政府干嚎，老天爷啊，睁眼看看吧，大水毁了我的田地冲了我的家，我一家老小饿着肚子呢。当官的倒好，直管自己吃肉牙鱼，不管老百姓的死活。人不证实天证实，你咋就不给个公平呢。天冷，镇政府的干部都闭了窗户在家里团年，饶大炮嚎了半天，值班的那个老头也不理他。饶大炮觉得受了冷落吧，就走到一户人家的门口，直着脖子灌下几口“保棉丰”，“咕咚”倒了下去。也是该我们村里倒楣啊，这户住的恰好就是镇委张书记。张书记听到门响，开门一看，就见一个人歪倒在地，口吐白沫，不醒人事，还散发着浓烈的臭味儿。他当时就慌了手脚，没顾得喊别的干部，硬是拉着正读大学的儿子，把饶大炮背到了医院。要不是张书记出面，医院也没人呢，张书记叫了院长，院长临时喊了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检查过，就用肥皂水给饶大炮洗肠子。
“醒过来了？”父亲紧着声问。
“没有。”
父亲脸色一灰，当即扔下筷子，和电话员一起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