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兔
古语说,动若脱兔,静若处子。
野兔,似乎永远处在奔跑、跳跃的状态中。
成群的野兔在草原上奔驰,也算是一道亮丽的风景。
多年来,人们的生态环境保护意识淡薄,再加上干旱少雨、人为的破坏,草原退化了,植被日渐稀薄。先是狼群离开了草原,再是狐狸远走异乡,再后来野兔也日渐稀少。
近年,政府推行禁牧,草原植被逐渐得到恢复。有天早晨起来,人们吃惊地发现,草原上又有了大群的野兔出没,而且数量在急剧增加。
野兔的天敌是老鹰和狐狸。童年时,一个夏天的午后,我曾亲眼目睹了一只老鹰追捕野兔的惊心动魄的场面。
那天,我和几个小伙伴赶着毛驴去饮水,原野上漂浮着庄稼生长的气味,漂浮着泥土被细雨洇湿的腥甜的气味。我们就像阳光一样懒洋洋地走着。一只老鹰在天空中盘旋着,身后是柔软而蔚蓝的天空,翅膀上洒满了阳光,它飞得轻盈、惬意、闲适、自在……不知怎么,突然间,它就凶猛起来,收敛了翅膀,箭一样,风驰电掣般射向了一片麦田。后来,我们就看见它扑闪着翅膀在麦田和野兔发生了激战:麦穗在起伏,野兔在逃窜,老鹰在追逐,空气也浑浊起来,有细细的灰尘扬起,甚至扑到了我们的脸上。老鹰啄破了野兔的脑袋,脑浆迸流。老鹰用嘴叼起野兔的尸体,扶摇直上,飞到了几十米的高空。野兔的尸体被悬挂在高空,望去,就像是绞架上的萨达姆……后来,老鹰就停在了一处高冈,开始尽情享用它的猎物。那个美好的午后,在我的记忆中,似乎沾满了血腥的味道。
兔肉是野味,野味在一段时间里成了人们餐桌上的宠物,于是一只野兔就卖到了二十几元。
有人发明了一种捕杀野兔的工具,名曰“电猫”。他们用汽车把蓄电瓶拉到草原上,用电学原理将低压电变成高压电,再输入导线,将高压电线布控在野兔经常出入的草丛、路口。然后,在黑夜里,用手电去诱赶野兔经过这设置好的“陷阱”。成群的野兔冲过来了,触了电,惨叫一声,遂即应声毙命。有一个农民告诉我,他用这种办法,一夜间捕杀野兔200只。按照当时的市场价,他这一夜就该有四五千元的进账。不知计算农民纯收入的有关部门,是否算上了这笔收入。
但,更多的时候,人们是用猎枪去枪杀野兔。
表兄史存虎,是乡村的能人,为人豪侠仗义,交游甚广。有一天,朋友们大呼小叫着来到他家里,几瓶大夏贡酒上了桌,才发现没有下酒的菜。他对朋友说,等一下,我去去就来。
他提了猎枪,就来到了一片原野。运气真是好,走着走着,一只硕大健壮的野兔就出现在他的视野,他举枪就打,打准了野兔的一只腿。野兔一瘸二拐地蹦跳着逃命,鲜红的血液抛撒了一路。表兄提了枪就追,他踩着了一片衰草,脚下打滑,突然间就跌倒了。猎枪的扳机碰在了哪里,砰的一声,子弹出膛,射入了他的腹部。他哭了——在无人的旷野,他的哭声像一缕风,幽幽地呜咽着、流动着,裹挟着人生的苦涩和无奈,飘向远方。然后他用手捂住流血的腹部,向一处高地爬去,掏出手机,给家里打了电话。野兔又一次听见了枪响,或许是条件反射的缘故吧,它竟颤抖着,蹲在了草地上,它失去了逃命的勇气。鲜血不断渗入黄土,一只断腿早已血肉狼藉,但全身的毛色依然清洁明亮,闪烁着绸缎般的光泽。它昂着稚气的头,竖起一对大耳朵,瞪着惊恐、惶惑、悲伤的眼睛望着对面也倒在血泊中的猎人……
猎人死了,但野兔还能活多久呢?
麻雀
麻雀属于鸟类,它们在墙缝、檐眼、窑肩这些地方营巢、垒窝,吃五谷杂粮,生殖于春夏之交。生殖之际,生擒昆虫,哺其幼子。
麻雀是一种平凡、普通的鸟,它们没有华美的羽毛,也没有清丽婉转的歌喉,只会站在树枝上、场院里、墙头上,叽叽喳喳发出令人心烦的聒噪,故乡的人们因而轻视它们、讨厌它们。甚至在一个时期,有权威将其列为四害之一,并号召农民大量捕杀它们,麻雀遂沦落到非常悲惨的境地。
掏雀,是我童年生活的一个亮点。那时候生产队羊圈的墙头上都压了一层厚厚的茅草或沙蒿,上面再用稀泥抹上一层,这或许是为了防止因雨雪的冲刷、浸润而对墙体造成伤害。麻雀就把它们的窝巢修筑在墙头的茅草丛里,这似乎有些建筑学家的眼光,巢筑在这里,省工省料,还温暖结实。但它们的智力仅此而已,这也为生命埋下了悲剧的种子。黄昏时,它们成片成堆地站在墙头上叽叽喳喳地鸣叫着,夜幕降临,就返身回到茅草丛中温暖的家。我们一群孩子拿了手电,扛上木梯,脖子上挂了挎包,从梯子上爬上去,打开手电。谁知麻雀们在黑夜里见了灯光,竟然一动不动。伸手捉了,捏死后放入挎包,手心里能清晰地感觉到透过茸茸的鸟毛传递出的心跳和微热的体温。
饥饿的年代里,麻雀也是一种美食。在麻雀外面裹上一层稀泥,放到火炉里、炕洞里烧熟了,可以吃得满嘴流油。或者双手从麻雀的两个嘴尖上抓紧了使劲一撕,从头到脚,连毛带皮全没了。然后,开膛破肚,收拾干净,在油锅里一炸,你会谗得口角上淌河的。
有一次,我认真地观察了麻雀。那是冬天的一个早晨。大雪封山数日,麻雀们或许多日没有找到食物了。它们站在树梢上有气无力地叽喳几声,就蜷缩成一个圆圆的黑点,粘在树枝上,瑟缩着,战栗着,发出叽叽咕咕的轻轻的叹息。后来就有几只麻雀掉在地上,冻饿而死。看着看着,我的眼睛模糊了。
多少年来,我们习惯于用简单的思维方法去看待复杂的事物。什么事情,都是非此即彼。就如麻雀吧,对于它的好或坏,其实很难给予界定。它在吞食粮食的时候,也在消灭害虫。它朴素得近于天籁的叫声,至少也减少了乡村的寂寞,给环境增添了生趣,让乡人们的心灵不至于过于空落。可我们人类在感情上总是厌恶它们,漠视它们的生存。
再者,麻雀作为地球生物的一族,它也一定遵循着适者生存的规律。恐龙、冠齿兽等史前怪兽,都因它们生存方式的致命缺陷而导致了灭顶之灾。如今地球上仍有数以万计的动物濒临绝迹,这是因为它们没有办法解决生存方式与新型环境之间的尖锐矛盾,因而只能死亡。多少年来,麻雀却生存了下来,一定是它在适应环境方面有其可歌可泣的地方。由此看来,它有理由让我们肃然起敬。
1973年,我在村里的小学校读三年级。教室是一孔窑洞,窑肩上留了一个砖头大小的天窗。那天,老师正兴致勃勃地给我们讲解《小英雄雨来》。雨来把受伤的八路军藏在了水缸里,骗过了来搜查的日本鬼子。我们觉得这故事真是太美了。突然,“扑棱棱——”一只麻雀从天窗飞进了教室。坐在后排的一个男孩见状,把凳子搁在桌面上,爬上去,用书包堵上了天窗,断了麻雀的退路。麻雀在教室里飞来飞去,目光里游移着惶恐和焦躁,几根羽毛也离开了身体,悠悠地漂浮着。老师说,抓住它。同学们拿起了扫帚、书包、黑板擦,在窑洞里追捕一只失足的麻雀。那麻雀也知道无路可逃,竟钻进了一个女生的书包。它被擒获了,交给了老师。老师轻轻地提起它的双翅,笑着对同学们说,课文就讲到这里,现在咱们开个故事会吧,就以“麻雀”为题,每人讲一个与麻雀有关的故事。要求有二:一是要用普通话;再是叙述要简明扼要。有一个扎着羊角短辫的女孩首先站了起来,她叙述了她母亲用“六六粉”毒杀200只麻雀的经过;一个头上留着一撮毛的男孩说,他从墙缝里掏了一窝麻雀蛋,老麻雀在他的头顶飞旋、哀鸣,但他还是把雀蛋偷偷放在饶鸿久的座位上,让他坐了一屁股黄糊糊的汁液,就像牛鼻涕……教室里哄堂大笑。老师说,大家安静一下,我给大家讲一个麻雀的故事吧。有一只麻雀在冬天即将来临之际,准备飞到南方去过冬,然而突降的寒流让尚未做好准备的麻雀仓促远行。刺骨的寒风冻僵了它的翅膀,它重重地摔在了一户农民的场院里。还没等满眼冒金星的麻雀缓过神来,正在旁边吃草的一头耕牛,哗的一声在它身上拉了一泡牛屎。麻雀心里想:“唉,这下完了!”但是,令它怎么也想不到的是,温暖的牛屎渐渐融化了它冻僵的身体,两只僵硬的翅膀也可以扑腾几下子。麻雀觉得全身暖洋洋的,好像不是躺在一堆牛屎里,而是睡在柔软、温馨的巢穴里,于是,欢快地唱起了歌。正在这时,一只花猫正好从场院走过,听见麻雀的鸣叫,就顺着声音走到了牛屎堆前,看见了正在自鸣得意的麻雀,一口就把它吞进了肚子里。老师总结说,这个故事告诉了我们两个做人的道理:第一,不是每个向你泼屎的人都是你的敌人,同样的,不是每个把你从屎堆里拽出来的人都是你的朋友;第二,人不能够得意忘形,否则会招来灾祸。
教室里出奇的安静,大家都沉浸在故事的意境里。这微小的生命竟包含了如此深刻的道理。后来,老师就走到窑洞门口,放飞了那只麻雀,还笑着说,你们看,这只麻雀就绝处逢生了……
许多年过去了,我因忙于生计,淡忘了故园,淡忘了讲故事给我们听的小学老师。对麻雀这微小的生命,也早已失去了关注的热情。只是在女儿还幼小的时候,不停地缠着我,让讲故事给她听,我在搜肠刮肚的时候,竟想起了小时候听到的这个麻雀的故事。
今年冬天,我坐车在高速公路上行驶,车速很快,一只飞翔的麻雀啪的一声撞在了车窗上。我叫停了汽车,看见那只麻雀已经翅断颈折,血肉模糊……
我的眼前蓦然出现了故园,出现了成群飞翔在场院里、田野上的麻雀。在这寒冷的冬天,这微小的生命不知境况如何,作何打算。
山鸡
山鸡,褐色,羽毛上有细小的黑点。红嘴,红爪。雄性山鸡的尾巴有七彩的羽毛,发情时就如孔雀开屏那样艳丽迷人。其身材比鸡小,比鸽子大。善飞。飞时,可以溜着地皮,顺着草尖,就如飞机在跑道上滑行;也可以一飞冲天,傲视雄鹰,与白云嬉戏。
山鸡没有固定的巢穴,沙蒿柴下、芨芨草窠、深沟里的水洞,都是它栖息的房屋。其性情敏捷、狡猾,善隐蔽,难以捕捉。因为红尘里潜伏着太多的凶险,山鸡们的眼前常常形成一种杯弓蛇影式的幻象,一有风吹草动,就立刻感觉到自己的生存受到了威胁。它们振翅低飞,呱呱呱地鸣叫着,头颅警觉地一顿一顿地环顾着四周。有时一双小爪子抱成一团,瞬间将身体蜷成一个圆蛋,骨碌碌滚下山坡,就像一块土疙瘩。眼看着一群山鸡,顷刻间“化为乌有”,消失在猎人的视线。
山鸡具有极强的生存能力,简直就是黄土地上具有进取性与穿透力的一个最简洁最凝重的生命符号。干旱的山区丘陵地带,水源极少,它仅靠食物中的水分就能维持生存。不管是朔风刺骨还是激雨敲山,它都能从容应对,适应严酷的自然环境,并进而生存壮大,繁衍后代。
山鸡肉质细嫩,味道鲜美,具有丰富的营养。据说可以降血压、降血脂,还可以壮阳。因为这样的药用价值,它成了许多人捕杀的对象。升官的、发财的、赌钱的、嫖娼的……诸多吃腻了大酒大肉的人,驾了车,大呼小叫地来到山里。
在乡村的小饭馆吃饱了清炖山鸡,抚摸着便便大腹,品咂着饶百余香,从汽车的后备箱里取出携带的猎枪,溜进了深山。一枪打去,眼看着一群山鸡,只留下几根飘飞的羽毛,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也有打中的,中弹的山鸡就像一架做飞行表演的战斗机,垂直升上高空,过一会儿才一头栽下来,重重地砸在地上。
因为有庞大的市场需求,所以就有人研究高效率的捕杀办法。根据山鸡的体形和生活习性,用塑料细绳编织出一种网孔细小、山鸡无法钻出的大网。网之两头各拴一只长长的竹竿,由两个人掌着。事先经过侦察、踏勘,摸清山鸡群栖息的地方。在月黑无风之夜,举起大网在沟沿、在洞口等着,然后用手电筒一照,或者扔一块石头进去。山鸡们闻声,立刻“呱呱呱——”失魂落魄的哀鸣声随着“噗噗”生风的翅膀扇动声,拔地而起,凉意如泼水,羽毛乱纷纷,“轰——刷——”它们飞离了洞穴,投入了人类为它们编织的大网。举竿的人赶忙将两根竹竿缠绞在一起,大网也随之收缩,几百只山鸡成了网中之“鱼”。
有一次,几千只山鸡同时从水洞里飞出,巨大的冲击力将大网带到了半空,两个举竿的人被吊在了空中,情形有些恐怖有些悲壮。这意外的变故,让猎人们有些惊慌失措,一紧张就松了手,掉进了十几丈的深沟,摔断了胳膊和大腿,还有人为之一的呜呼。
这是山鸡的悲哀,更是人类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