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诚又站住脚，刘师傅给了他三十担水的钱，王诚说什么也不要，坚持只拿十五担水的钱就足够了，相互争执了大半天，还是按王诚意见办事，刘师傅看着王诚的背影消失在灰蒙蒙的夜色之中以后，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了一声，“多么好的一位青年人啊！”转身回到里边小房子睡觉去了。
王诚把杂志和报纸拿到学校以后，抽时间很快把其中的一些重要文章都读过了，有些文章的段落或句子有人早已用红笔在上面划了圈或打了横线以示重要或精彩，可这些东西他越读越觉得脑子混乱，有些事情或话句和校长在纪念周会上所讲的或有的老师在讲课时星星点点提到的论点完全不同，甚至完全相反，因此，在他思想上产生了很多问题，他想去找刘师傅讨论这些问题，他越来越觉得刘师傅是一个不平凡的人，绝不是一个单纯的做饭大师，他谈起话来一大套一大套的道理，而且都是立意新颖，语言风趣，很多地方是谈古论今，引经据典，可见其学识之渊博，这样的人怎肯甘心上厨！一定是别有原因，不管怎样看来他不是一个什么坏人，我先和他把这许多我所不懂的问题讨论清楚再说别的事情，还不到星期日，这天吃毕下午饭，他拿上那些杂志和报纸来，找刘师傅，先是帮他干些零活，到晚上没有了顾客，他两人就坐下来谈闲，王诚就把自己所不理解的一大堆问题提了出来，和刘师傅直讨论到夜很深的时候才罢论，出得饭庄门以后，街上行人稀少，在昏暗的路灯下，寒风刺骨，他加紧脚步往学校赶去，他边走边想着与刘师傅的谈话情况，许多问题在自己心中恍然，真所谓“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正在这时，忽听得一声撕心裂肺的妇人尖叫声，紧接着是两声清脆的枪声，在这更深人静、北风呼啸的夜晚，更是令人毛骨悚然，他几乎是用小跑的步伐回到了校舍，当他躺在床上的时候，心还在突突的跳着，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思绪万千，久久不能入睡……
春节将要来临，学校早已放了寒假，只有几个教师还留在学校公干，还有少数学生也在学校复习功课，王诚觉得离家半年的时间了，甚为想念父母亲，按自己当前的积蓄回趟家，顺便再到李庄看看张大娘母女，来回的路费是没有问题的，但又想着：老父亲在自己山乡僻岔的家乡没有门路挣一分钱，一年到头家里连一个翻着看的钱都没有，倒不如我把这些钱寄回家去，让父母亲办些年货，热热闹闹的过个春节年。一想到这里自己的心情顿时悲愁起来，自己不回家去，大年三十晚上，即便是酒肉满桌，父母亲能热热闹闹吗！不知要流多少眼泪，家中四口人，父母亲为生活所迫，整天板着面孔不说一句话，母亲从早到晚没有个溜屁的闲时间，弟弟年幼，妹妹特懒，一把活都不做，往年我在家里过年时虽百无所有，但贴贴对联、放放鞭炮、跳跳唱唱也能博得全家一时的欢乐，我如不回家去，三十晚上家中就会是死气沉沉没有一点生气的情景，想到这里，他泪珠滚滚，决定回家去过个年，回来以后再加倍努力，多担些水，把这些失去的再捞回来。终于还是理智胜过了情感，几个小时以后，他提起笔来写了这封家信。
亲爱的爹、娘：
离家半年多的时间，非常想念二老及弟妹，愿双亲身体健康，精神愉快！儿原计划年关时一定回来和家人团聚，像往年一样过一个欢乐的新年，可是附小因教学需要，决定教职员工一律不放假，我是被聘请的老师，当也和其他教师一样不能例外，所以过年就不能回家来，二老一定不要过多的以孩儿为念，因为说实在话，我现在一切都非常好，一日三餐，吃的不是蒸馍米汤炒菜，就是白面条，穿上了新棉衣棉鞋，还有暖帽子，一个念书的穷学生哪有这样的生活水平！一个冬天快过去了，我的脚手又绵软又白净，不像往年我寒假回家时，母亲流着泪给我包扎脚手上满是脓血的冻疮，看到这些，我想二老一定会高兴愉快的过新年，不会以孩儿为念，另外随函寄来XX元钱，收到后买些肉、粉条和豆腐，全家每人缝一两件新衣服，给弟弟多买些鞭炮，但一定要小心，不要冲了手，父亲一年到头难得喝一杯酒，再打些酒，三十晚上每人喝上两杯，全当这远在千里之外的孩儿给双亲敬的恭贺新春喜酒，这些钱是我在附小代课的工资，再加上中学的奖学金，除了自己的吃喝杂用外所剩余的钱，望收到后一定买了东西，花用掉，不要舍不得花存下来，现在的物价是一日数涨，我刚上来时的五元钱，只过了半年的时间，现在不顶一元钱使用，这一点二老一定要明白，望二老三十晚上一定要高兴快乐地过个新年！想二老也一定会高兴快乐地过个新年，因为今年是孩儿住上了全省有名的、很多人再有钱也住不上的中学，而且还是挣着钱来念书，这是天大的喜事，不单是咱们几代人所没有的事，也是其他人很少有的事，这就是咱们因穷得福，所以二老一定会欢度春节，孩儿在千里之外为双亲祝福，和全家人心连心共度佳节！
王诚想写一封热情快乐的家书以安慰双新，可写着写着，他自己的泪水点点滴滴的落在了信纸上，他同时又给张大娘母女写了一封信，除了问候以外，并以同样的理由说明自己想看她们来而不能来，也说明了自己生活的很好，各方面没有一点困难，望她们不必挂念的话。
转眼就是腊月三十，学校的师生都回家了，只有一个看门的工友，还有一个做饭的大师因老婆孩子就住在学校没回家，再就是有三几个远路的学生，情况基本上和王诚差不多，也是没有路费回家就住在学校复习功课，共总不超过十个人。除夕之夜，大家凑合了些东西，在一块座谈了一阵，算是过了个年，散会后王诚又到刘师傅那里去，管账先生和其他伙计都回家去了，只有刘师和“哑女”两个人，已准备好了丰盛的饭菜，两个人在谈着闲等待着王诚。所谓哑女，只是王诚在心里为她起的个名字，因为半年多来，从没有见过她和那位顾客或同伴说过一句话，她干活灵活，总是面带微笑，不狂不怒，放下这活就做那活，谁支使她，都是带笑着点点头，马上去完成任务。他们两个见王诚进门来，都是欢天喜地的起来让座欢迎他，哑女还是没说一句话，微笑着待刘师傅两人坐好后，她才在下首落座，三个人就吃喝谈笑起来，比之刚才在学校的情景，确实还算是大有“欢度”之气氛。三个人直谈到满城的千家万户大小炮齐鸣，迎接新年以后才收拾了场面，哑女涮洗完碗筷到她的房子睡觉去了，王诚也就和刘师傅一炕睡下了。
大年初四的上午，工友刚开了门，正在打扫院子，从门外走进一位姑娘，身穿深蓝色的花棉袄，棉裤上罩一件深蓝色的单裤子，头上顶一块红花方头巾，粗粗的辫子吊下屁股，白净面皮浓眉大眼，中等个头，端端正正走上前来问道：
“请问先生，你们这个学校可有个名字叫王诚的学生吗？”
工友赔着笑脸满口答应：
“有，有，有！”
他一边答应，一边转身向宿舍大声喊：
“王诚，王诚！有人找你。”
两三分钟以后，王诚从房子里出来，起先谁也没认得谁。人常说：‘人是衣装，马是料装’，王诚这时的衣着和半年前病卧李庄的穿戴可说是有天壤之别，来人没想象到这个衣服整洁全新、身体健壮、精神饱满的青年人就是王诚，而王诚万万没料想到在这寒冷的大年初四，雪琴一个人会来到学校。直到两人快走到跟前的时候，王诚才喊了一声：
“雪琴！”
雪琴听到声音，才确认是王诚无疑，她一句话都没说出来，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满脸滚下来，王诚一时呆住了，一动不动的在她眼前只是站着，才是工友说了一句：
“你先把客人领到房子里，一直站着干什么！”
王诚才从她手里接过一个小包袱和一个竹篮子，在前边领路向宿走去，雪琴哭泣着跟在后边，进了房子门，王诚满脸堆着笑，行动敏捷的搬过一条椅子，忙说：
“快请坐，快请坐！你是怎么找到学校的？”
雪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王诚惊恐的盯着她的脸，连声问：
“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她说不出话来，只是摇了摇头，王诚接着又急切地问：
“你自己有了什么事吗？被人欺侮了吗？”
她还是摇头，王诚又追问：
“那么你为啥这样伤心？”
在王诚的一再急迫的追问下，她才说一句：
“就是为了你这没良心的人！”
她说这句话时，脸上仍然挂满着泪珠，只是嘴角上露出了微笑。王诚听出没有什么事情，才放心的哈哈一笑，分辩说：
“我怎么没有良心了！一考上学不来信问候大妈和你，以后只要是给家里写信，就忘不了给你写信，难道没收到吗？”
“谁说没收到，你写信是你有心，可为什么不说地址？是怕我这大老粗缠住你吗？……”
王诚赶紧解释说：
“怎么能这样说话，我是怕说明了地址，会使大娘你们破费给我寄钱来，如果那样，我就更加于心不忍，难以接受了……”
雪琴打断了他的话说：
“你不说，我这不是找到了！只要鼻子底下有个口，天底下你藏到啥地方我都能找到。”
王诚这才笑嘻嘻的连连摇着手说：
“再不说了，再不说了！咱们只顾说了话，我还没问大娘她们都好吗？”
“好是好，就是被有些没良心的人气得很不愉快”雪琴在回答他的问话时嘟着嘴，最后却嫣然一笑，她接着说：
“我妈还要我问候你好！她还让我给你拿了些吃的。”她带说拿过竹篮子来，揭开上面包盖的纸，里边有一只清炖鸡、油饼、煮鸡蛋、瘦猪肉等等。看见这许多东西王诚笑着说：
“你把家里过年的东西都拿来了嘛！这么多的东西你怎么提得动的？”
雪琴瞪了他一眼，抿着嘴笑着说：
“那都是我妈要给你拿的，按我的心思什么都一点不给你拿。”
王诚哈哈大笑，然后说：
“你不要说我也想得来，一定是大娘怕你一路提不动，尽量让你少拿些，你恨不得拿得更多些才遂心。”
他刚一说毕话，看她张开口又要说什么，他就抢先说：
“看我这人！把人高兴得过度了，只顾说话，快！拿我给你打些水，先洗洗脸，再倒些水喝，然后给你打些早点来，先吃一点简单的东西，到中午的时候，咱们再到馆子里去吃饭。”
他说着话没来得及雪琴再说什么，就忙乎着去打来洗脸水，又打来开水，在雪琴洗脸的时候，他已倒了一杯开水放到桌子上，又去端来两碗米汤和四个热蒸馍和一盘咸菜，等雪琴洗罢了脸，两人边吃边谈起来，原来是在接到王诚将近年关时写的那封信以后，雪琴就决定过年时要亲自来看望他，起先是她妈不同意，说是那么大的地方，又没个具体地址，又是过年的时候，客店说不定都停了业。天寒地冻的，如一时找不到，到那里去吃住等等的困难，她妈说的这些倒确是事实，可雪琴一句都不听，反说王诚从他家里出来到兰州一千里路，身无分文、讨要着吃、步行着走，住过谁家店？还是到了目的地，可我身上带着钱，坐上汽车，又是近了许多路，却不能去，这岂不是怪事，她犟不过女儿，后来就勉强同意了，又说让她爹领着她去，可她以过年时家里人来客去的，爹一走就没人照料等理由拒绝了，她妈只好给收拾了东西，初三早上，她爹领着雪琴到公路上来挡了个车，让女儿坐上，下午的时候已到了兰州，为住店确实还费了事，正如她妈所说的一样，大年初三，客人极少，很多店家都是关门过年不招客，经打问有人指点才找一家好心的店主人家，说了些好话以后就收留了她，经询问，店主人是个兰州通，他根据她说的情况，分析以后，肯定地说，全兰州像样的中学就这么两三所，你先到什么地方某某中学去找，如找不到就到什么地方某中学去找，再就是到什么地方某中学去找，绝对出不了这几所学校，并给她说了每个地方走的大概路线，今天早上她就先到第一所学校来，果如店主人所料一找就着。
王诚对雪琴的如此真心诚意既感激又敬佩，心里有着说不出的高兴与伤心，他在雪琴面前第一次落泪了，雪琴一看他在掉泪，先是好言相劝了几句，可无济于事，她就嘟起个小嘴说：
“看你这人！当初病的那样，我们一家人一夜没合眼，把你救醒来，你没滴上一点泪，又是把你侍候了几天，身体恢复了，送你走时我们母女二人淌眼抹泪的，你却连眼边都没湿，就那么走了，今天我来看你，你倒是这个样子，难道是我来反使你生气了，我如果不要来，你就快快乐乐的！”
王诚听雪琴这样说，连忙挂着泪花，哈哈大笑说：
“看妹子把话说到那里去了！……”
雪珍一听到妹子两个字，心噗腾噗腾的猛跳起来，脸色唰的一下子红的连脖子都红了，低下头再没说啥话。王诚故意谈了些别的什么事情，把话岔开了，于是两个人就热热闹闹的直谈到吃中午饭的时候，他领着雪琴提上鸡和些瘦猪肉、油饼等来到了和平饭庄，向刘师傅及哑女作了介绍，刘师傅很高兴，哑女笑得嘴都合不拢，相互问候了几句以后，刘师就收拾炒菜，不多时，四、五个热气腾腾的炒菜摆在了饭桌上，除了雪琴拿来过年东西以外，刘师特意增添了鱼虾之类的东西，还有一瓶白兰地，四个人有说有笑的吃喝起来，哑女频频为雪琴搛菜倒酒，表现得非常亲热，直吃到太阳西斜的时候才收了碗筷。临别时，刘师还要他两人晚上再来吃晚饭，王诚说：“今天吃的已经不早了，晚上就再不过来了，改日那一天想来就再过来。”
回到学校，雪琴打开小包袱，拿出来一双新鞋新袜子说：
“这双鞋袜是你刚走后我妈就赶天乘地做好，准备等你来信后就给你寄来，可是好不容易等到来了一封信，却没有地址，没办法寄，就一直放到现在我才拿来，看你这人像话嘛！”
她瞪了他一眼，又是抿嘴一笑，再拿起一件薄棉袄说：
“这是我妈给你做的一件棉衣，她怕你受冻了，其实你是穿得很阔气的，那里就能冻着了！衣服兜里有些钱，还是你走时我妈给你的路费你没拿，放到现在十元钱不顶一元用，家里又凑了些一起拿来，你就暂为使用，不要又偷偷的放在被窝里。”
王诚哈哈一笑说：
“在这里我放到什么地方还都不是一样，绝对再跑不到你家里去。”
雪琴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一下子脸色通红，但还是强辩着说：
“我是故意给你说气话，我还能不知道这里是在你的学校，又不是在我家里，看把你说得能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