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王诚自辞别李庄，免不了又是晓行夜宿，讨要吃喝，到离开家的第十四天下午，大路把他引到一个山谷口，两边是高山，公路从中穿过去，他顺着公路走了不多的一些路程，眼前是大川，非常宽阔，可四周都是高入云霄的大山，在不很远处的山下，有一片黑压压雾沉沉的地方，经一问路人，那就是省城兰州了，他一时心情高兴，目的地终于不远了，可他更心急了，恨不得一步跨到那里，于是脚下就更加快起来，两身大汗出过以后，看前面还是那么远，这地方真奇怪，看着就在眼前，走起来一直就是那么远，我不相信它会越走越远，今天赶黑我一定要走到，他再加快了步子往前走去，到日将西下的时候，看前面好像还是那么远，觉得肚子饿，两腿发软使不出那么多的劲来，放慢了脚步，又拿出干粮来，边走边吃，倒也不再着急了，反觉逍遥自在，微风吹来，凉爽舒适，走了一程，日落鸦归，天气渐渐的昏暗下来，突然眼前一片星光闪闪烁烁，甚是好看啊！那恐怕就是兰州城市的电灯发亮，不远了！不远了！就在眼前，他又来了兴趣和劲头，脚下速度无形中又快起来，走了一程又一程，汗流浃背，口干舌燥，看着不远了，就在眼前，可还是没有到，实在令人丧气，放慢步子缓缓地走，路上人来人往，不心慌，按天亮到达就行了，走了一会儿，路旁有了人家，讨喝了两碗凉水，坐下来饱餐一顿干粮，伸伸懒腰，起来再走，渐渐的越走人家越多，都是点着煤油灯，不管怎样，人家多了肯定是离城不远了，不着急心不慌，倒似乎是走路快了，不知不觉走到第一个电灯下，一个杆上伸出一个电炮来，还戴个凉帽儿，光线非常亮，坐到它下面看书做功课该是多好！听说电灯很亮的，今天一见果然很好。又往前走了一段，电灯越多了，很多铺子家房内门口都有各种形式的电灯，照得街上掉个针也能看得见，这就是兰州市，我的目的地到了，再走到什么地方去呢！他停住脚，看了一下，各家铺子，出入的人不多，几家还关了门，他就在一家关了门的铺台子上坐下，边吃干粮边观赏城市的夜景，这里的处处事事他都觉得很新鲜，真有看不够的感觉。渐渐的各家铺子都关了门，门口的灯也熄了，街道上没有以前那么亮了，可隔一节一个杆上的灯还亮着，街道上的事物还是能够看得见。他想小便，就到处去找厕所，先是往前走，一模一样的铺面无处可便，又往后跑，一如前面，跑来跑去，裤裆已经湿透了一大片，再也无法忍受了，就前身紧靠一个电杆的抱住它，让尿水顺杆而下，事毕后，赶紧远离这里，又到一个铺台子上安然的睡着了，一觉醒来的时候，东方发白，大便紧张的厉害，知道这一带找厕所是不可能的，好哉街上没有一个行人，看来城市人是迟睡迟起，无人注意，就地解决为妙，可这样干净平整的铺台子于心不忍，往前走了几步，形势逼人，那就只好对不起了，事毕只怕被人抓住，迅速离开现场，越远越好。
一连三天，走街串巷，情况熟悉多了，这里吃饱肚子问题不大，进两三家馆子不用伸手张口，遇到有少爷、先生、小姐、太太吃饭，只一两人的碗底巴，足可饱餐一顿，夜宿汽车站候车室，设备齐全、安逸舒适，可筹集学费尚无着落，虽遇见过多许卖水的人，桶担如何解决，尚属悬案，必须迅速落实，第四天上午，王诚走进一家饭馆，欲讨些吃食，恰好有一对阔男女，面前摆着四菜两汤，米饭各一碗，略吃了几口，离座而去，他即端起一碗米饭，刚打算连汤带菜吃个满饱，突然，饭桌被砸得“砰”的一声，一个破锣嗓子吼道：
“哪里来的野杂种！竟敢在大爷手里抢饭碗！”
王诚被吓了一跳，抬头看时，只见离饭桌不远处坐着一个单眼老头子，满脸钢茬胡子，身穿一件有如树叶的破衫子，几乎全身的肉都露在外面，被晒得煤炭一般，浑身及脸面的横肉上全是一铁钱厚的油泥污垢，单眼圆睁，继续骂道：
“……你也莫睁开狗眼看看，有我独眼龙在此，你怕是活得不耐烦了！”
王诚想和他辩几句理，只见跑堂的伙计给他连使眼色，他就把米饭碗放在原处，走出了饭馆。王诚觉得很扫兴，但肚子不饶人，只好又跑了几家饭馆，觉得肚子安顿好了，听见一个卖水的人和大师傅说了几句话，听口音像是家乡那一带的人，等他担上桶出来的时候，就跟随其后和他攀谈起来，果为同乡，五百年前还同宗，并慨然答应帮他的忙，当即拿出押金，为王诚租好桶担，一同到黄河里打水沿街叫卖，晚上领他一同住在皇朝的僧房里，这里比起汽车站的候车室又是高级了一等。从此王诚走上了不但能混饱肚子，而且还能挣上钱的道路，几天过后，他业务完全熟练了，他觉得这位大哥走的够快，就和他商量好分灶营业，他拼命的加快步伐，多担快卖，晚上还是同住在一起，一合计，他比大哥多出五分之一，好心的大哥叹一声气说：
“好兄弟，多挣钱是好事，我们这么远出来就为的是挣钱，千万可得注意身体，你这样下去，身体是吃不消的。”
王诚口里应承着，可心里在想，我必须加倍努力，在开学之前一定要挣到足够学费和其他费用。光阴易过，转眼一月有余，这天晚上，王诚回到住所，拿着一包咸牛肉和一些糖果之类东西，请大哥和他一同吃着谈谈闲，大哥很生气地说：
“兄弟这就不对了，我们是做什么的人！那有钱吃这些东西？再说，咱们虽是讨要吃，可每天总能吃到肉，就比家里吃得好的多了，还掏钱买肉吃，这就大大的不应该了。”
王诚见大哥诚实，就把自己的一切实言相告，最后说：
“从明天起，我就要搬到学校去住了，相别大哥，我很不愿意，但不别不行，一月多来，大哥对我的好处，我永不忘怀，星期日我一定抽时间来看望大哥，我们见面相谈的日子还多得很，望大哥多多保重！”
一席话听得大哥目瞪口呆，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很大一会，才唉呀一声拉住王诚的手说：
“我说哩！我看兄弟就不是个平凡的人，可没想到竟然有这么大的志气，那还愁把啥事做不成，好好好！算是我们两人有缘分，如不嫌弃我，兄弟的吃的我就一人包下来，绝不耽误，那只是多跑几个饭馆的事，有啥难处，省下时间，你就好好的念书。”
王诚接着说：
“大哥的好意我心领就是了，但绝不能再麻烦你了，你也是专门出来下苦挣钱维持家中度用的，不能为我耽误了你的事，哪怕就是耽误一分钱，我都是于心不忍，又则，在学校念书不是一天不停地念，如果那样，倒就念不成书，必须让脑子有休息时间，我每天讨要吃两次饭，全当散步休息，回到学校再加油念书，效果就一定更好。”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亲亲热热的相谈了半夜才睡着了。第二天大哥也没卖水去，帮王诚到估衣摊子上买了些简单的铺盖，还买了少许简单的洗涮用品，然后两人又到饭馆里去吃了一顿饭，今天可不是伸手，是大哥掏钱买了两碗烩面，两人坐在饭桌前排排气气、体体面面和他人一样吃的，从饭馆出来，大哥背着铺盖，手里拿着毛巾等用具，让王诚闲走着，还真像是亲哥送亲弟去上学的样子，两人慢步行走，肩靠肩，边谈边走，直到学校门口，见出入的很多人一个个派头十足、神气活现、穿着华丽，大哥不敢进去，悄声对王诚说：
“兄弟现在到学校了，你进去我就再不去了。”
王诚拉住他的手说：
“进去坐一会儿，认识一下我住的房子，如来找我也方便些。”
他说着话，不等大哥再说话，就拉他走进了学校，一看校内修建俨然，房舍众多，规模宏大，还有一座洋楼，楼前一大花园，多样鲜花盛开，他连声啧啧，心想：在这样的学校就念一天书都是好的，这位兄弟算了不起，两人走进报到处，屋里有很多人在等待着报名，王诚挤上前去把录取通知书放在一位登记报名的先生眼前，那位先生看了一眼通知书，立即停住手里的笔，抬起头来，自上而下、自下而上的看了几遍，问了声：
“你就是王诚吗？”
“是！”王诚只应了这一个字。
屋里所有的人立即表现出惊疑的神色，从各个角度审视着王诚，大哥对这些眼光甚为不解，大概是因为王诚的穿着比其他学生相差太远了，大家都看不起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听报名先生说：
“还要交伙食费。”
“我不在学校灶上吃饭”王诚回答。
“那你在那里吃？不论在那里吃饭，除星期天晚上外，其余时间一律要住校，就是本市人也得这样，这是学校的规定。”
“我在亲戚家吃饭，住在学校。”王诚回答得很干脆，但脸色立刻发红。
王诚拿上住房卡走到院子里，前面有三、五个学生也在往前走，有一个回头看了一下，悄声对其他几个说了一句什么，几个人都回头看了看，边走边谈论什么，听着有一个说：
“看他各方面都不咋的，为啥能考上第二名？”
大哥拉了一下王诚的衣角，悄声问：
“你是考了个第二名吗？”
王诚只点了点头，大哥更觉得王诚实在是个了不起的人物，难怪报名先生和学生都详细的打量他。到了宿舍，在一个床上放下了行李，相比之下，王诚的铺盖太寒酸了，可王诚却一点儿不以为然，谈笑自若，其他几位同学端来了两杯开水，并且问这问那，表现十分热情，稍坐片刻，大哥就要告辞，王诚又把他送出校门，相互说了许多勉励的话，才恋恋不舍的分别了。
一天下午，雪琴收到一封信，就赶紧去请来他先生叔，拆信宣读：
敬爱的大娘，雪琴：
首先问候老太爷身体健康！你们各方面平安如意！
相别月余，十分想念你们，对你们的大恩大德，此生永不能忘，我已经以第二名的成绩考入一家私立高中，这是全省城教学质量最好、收费最高，因而也是最难考入的一所中学，明天就要开始上课，我已在学校住宿，到省城后一切按原计划进行，颇为顺利，我的学费、生活及一切方面没有一点困难，望勿挂念！祝全家清吉平安！
李先生那里我另去信问候。
敬致
王诚民国三十七年八月
读罢信，李先生叹了口气说：
“王诚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千人万人中难得其一。”
雪琴她妈接口说：
“这娃娃是很不错，就是家境太穷苦了，我们很快给他寄些钱去。”
说着话，看了一眼雪琴，雪琴没言喘，但脸上显出喜悦，李先生翻看了一下信皮子，皱着眉头说：
“他就是怕我们给他寄钱，所以信内未说明他考上的学校名称，信皮子上又不写地址，这人真是个品德高尚的人，无故不愿连累任何人，他如果给我来信，肯定不写地址，偌大的一个省城，我们把钱寄到那里去呢？”
雪琴听到这里，已经擦干的泪脸又挂上了泪珠。
就在这之后不多几天，王诚家里也收到了王诚的信，内容完全和前信一样，只是说明了详细地址，并叮咛家里没有钱，就不要给他来信，待过一段时间，他集攒些钱寄回家来，以补家用，再给他来信等语。王诚的父母在听了儿子的来信内容以后，涕泪交流，既为有这样的儿子感到自豪，又觉得作为父母太对不起自己的儿子。
转眼夏去秋来，这天是星期日，王诚照常担着水在街上行走，听着有一女音在歌唱，歌声凄凉动人，他本没有听歌唱的心情和时间，但咋一转身，听着像是家乡的口音，立住脚，见街那边围着一大堆人，歌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出于好奇，他放下桶担，走过去看个究竟，好不容易挤到人群的前面，原来是一个疯女人，披头散发、满脸垢污、衣衫破烂、满脸的流泪，唱着歌曲，他想挤出去，可后边的人越来越挤的结实，一时不得出去，疯女人一转眼，立即停止歌唱，盯住王诚看了片刻，突然破涕为笑，大叫一声王诚，奔过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哈哈大笑，笑的是那样自然！笑的是那样欢畅！并且说：
“我终于找到你了，真想死我了！可无法打听到你，你为啥不早点看我来？只是让我日夜盼望你，到处找寻你……”
她在没完没了的诉说着，咋么眼珠子一转，王诚才认出来了，他惊讶的叫了一声：
“王珍！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她，突然泪如泉涌，咬牙切齿的指着王诚破口大骂：
“我把你这个狼心狗肺没良心的东西，你害得我好苦！你为什么一连几个月的时间躲着不见我，就连个音信都没有，你知道我为你日夜流了多少眼泪，你知道我为你求告了多少神灵，都不得见你一面，我以为你早死了，你还在人世，你还能认得我王珍，你还有脸叫一声王珍，我恨死你了，我恨不得吃了你的心肝……”
她边哭边骂，最后左右开弓在王诚的脸上打起来，他既没有躲避，又没有格挡，而是硬撑着让她打个够，让她以此解解心头之恨，或者对她还好一点，我能够为她做这一点事也是为朋友一场，理所应该，直打到他两颊发红肿，他还是一动不动的硬支着，许多围观的人都以为真的他就是令女郎发疯的原因，所以虽如此，并没有多少人同情他。正在这时走过来几个大兵，驱散了人群，架起疯女人就走，她挣扎着、扑打着，大声呼救：
“王诚兄，救救我！我的亲哥哥，快救我呀！……”
王诚直扑过去，抱住疯女人，大声喊：
“放开她！你们要把她拉到哪里去，快放开她……”
两个士兵三拳两脚把王诚打倒在地，人事不省，其中一个士兵恶狠狠地骂道：
“他妈的！哪里来的野杂种，狗咬老鼠，干脆把他拉到团部关起来！”
“算了吧！由他去，这已经够他受的了。”另一个士兵说。
正街上，一个有三间门面，顾客络绎不绝，生意兴隆的和平饭庄，里面的刘大师把王诚的水包下来使用，不管什么时候，担多少担水，全倒在他家水缸里，这样就节省了很多沿街叫卖的时间，王诚卖水的担数自然比以往多了，收入也很可观，除了自己使用，真的还给家里寄去几个零用钱。这天是星期天，王诚从清早就给和平饭庄担水，到下午的时候，三个水缸都装满了水，王诚问了一声：
“刘师傅，水缸都满了，现在怎么办？”
“缸都满了就行了，再不担了，你歇着吧！”刘大师回答。
王诚既没走也没放下担桶，只是在水缸前站着不动，刘师傅好像是知道王诚的心事，带炒菜着问了一声：
“如果你再去担，赶黑还能担几担？”
“最少还能担三担。”王诚回答说。
刘大师只哼了一声，再没说什么，把炒好的菜倒在盘子里，让端饭的姑娘端去后，他从蒸笼里拿出一碗红烧肉和一个馒头递给王诚说：
“给你！坐到里面炕上吃去！”
王诚不好意思再问什么，拿到套间里，坐在炕上去吃，馍馍和肉都是热腾腾的，好像是特意准备好的，王诚也确实是饿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可转过来一想，觉得事情有些费解，是向我要钱，显然不是，是作为饵子，引我做啥坏事，这位刘大师又像是个很正派的好人，那为了什么！又一想，我一个穷下苦的人，他无非是要我帮他多下些苦，再能有什么呢？胡思乱想中，一碗肉和馍全吞下了肚，他把碗送出去，果不出所料，刘大师要他把灶房地扫一扫，他拿起扫帚很仔细的完全彻底的清扫了一遍，明显有些角落是从未见过扫帚的地方，他都扫干净了，刘大师又要他洗菜、拉风匣、涮碗等等，做了这又做那，王诚没有生气，没有说话，每一样活都是用心去做，直到晚上顾客稀稀拉拉的，刘大师才吃饭，是烩面片子，又给了王诚一碗，他说：
“我还饱，再不吃了！”
“吃吧！饱啥，小伙子，忙乎了一下午，再吃一两碗饭是没问题的。”刘大师和和气气的这样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