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台儿庄，水与火的交融

如果说，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哈姆莱特的话，那末，台儿庄，对于每一个现代中国人来说，在语义学上却呈现着同一个景观：它是一座永远的精神地标，一具向上生长着的扬威不屈之城，一个永难忘怀的旧梦。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凝聚着淋漓的元气，这里的每一座建筑，都演绎过惊天地泣鬼神的故事，这里的每一条河流，都流淌过中国将士的鲜血和梦想。

是啊，拼将十万头颅血，须将乾坤力挽回，台儿庄注定以它的英名和铮铮铁骨，以它的血泪和奋战的卓绝风姿，定格在中华民族乃至世界的战争史上，定格成每一个中国人的永恒记忆，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它告诉世人，何谓一寸山河一寸血，它也告诉每一个中国人，经受过血与火洗礼的台儿庄，注定是一座血性之城，火性之城。

但当我走近台儿庄，目之所及，耳之所闻，身之所触，却被这座英雄城生生地、持续地颠覆着我对它的经典印象。我没想到它是一座地地道道的千年古城，更没想到它是一座名副其实的运河水城。四百年前，台儿庄就曾风华绝代，名声远播。京杭大运河台儿庄段不足百里的航道，有８座船闸，一时之间，这里“商贾迤逦，一河渔火，歌声十里，夜不罢市”。乾隆皇帝甚至毫不吝啬地将“天下第一庄”的美名赐给台儿庄。得运河之利，当年的台儿庄城水巷纵横，居民筑台而居。城内水街水巷与城外运河相通，家家户户轻摇舟桨，即可走门串户，并可直抵运河主道。多少年以后，我从台儿庄人的言谈间，仍可约略感受到他们对于自己生息的这座水城的历史的敬意。

如果说台儿庄古城是一个梦的话，那末，这个梦让一场战争掐断后戛然而止了。１９３８年春天发生在这里的中日台儿庄大战，既使台儿庄一战成名，扬威天下，也使这座繁华的鲁南古镇房无完房，墙无完墙，两万多间房屋建筑“无半掌之壁不饮弹”，两平方公里的城区“无方寸之土不沃血”。当年清理战场的别志南先生有诗云：“三千人家十里街，连日烽火化尘埃。伤心几株红芍药，犹傍瓦砾惨淡开。”读之，无不令人泣下。

自此，台儿庄沉睡了七十年。兴许是那个前尘旧梦点燃了城市管理者的激情和灵感，三年前，他们果断叫停了一个在古城投资５亿元的房地产项目，并随之启动了古城重建，开始了寻梦之旅。寻梦，是追寻自己的前世，更是寻觅自己的未来。于是，他们寻找到了古城的处处遗存，将大战后残剩的古驳岸、古码头、古船闸、清真寺、繁荣街上的古民居和店铺等，都原封不动地保留，让古城９５％以上的肌理和水脉得以赓续。于是，他们找到了古城每一位八十岁以上的老者，请他们一一现场指证，对大战前的每一栋建筑、每一条水巷、每一条街道确定空间布局。于是，他们查阅了３０多部地方史志，搜集到３８０多张古城老照片和２０００余件战地史料，邀请一流规划、古建、文化专家，绘出了古城复原图，一定要让古城重建后古意盎然、有迹可寻。于是，他们从全国筛选出３０多家最好的古建队伍和经验丰富的老工匠，力争在台儿庄打造“可以用放大镜来看”的手工版古城。“周庄是怀旧，凤凰是疗伤，丽江是艳遇，台儿庄是梦乡。”古城前年开街后，有人下如此断语。

为了寻梦，我于今秋也与这座重建后的江北水乡亲密接触。我体味到它水一样的柔情，桨声灯影里，置身水巷里的夜航船，船姑娘们撑一支长篙，向夜的深处漫溯，在小桥流水和亭台歌榭中穿过，令人如梦，如幻；撑篙的船妹子一曲《荷塘夜色》曲尽绕指之柔，复令人如醉，如痴，惊觉如坠仙境，如回朱自清的秦淮河。而走在青石板铺就的街巷，明月朗照，旗旆飘飘，青砖黛瓦迤逦铺开，令人如入戴望舒的雨巷中流连忘返。就这样，寻觅、寻思、寻幽、寻见，我蓦地发现，台儿庄的水性复活了，它就如同一只鱼儿，游动在我思想的荷塘里，只为和我一起守候历史中的那抹皎白月光。

但是，对于这座美轮美奂的古城来说，光有水性是不够的。因为，这座每个中国人都必须到一到的古城，真正地可以称之为浴火重生，它既有水一样的柔情蜜意，更有着火一样金刚怒目的一面。这是一座水与火交融、爱与恨交织的古城。于是，台儿庄大战纪念馆兴建起来了。那天，在馆内驻足、默立，我仿佛看到数万中国将士的热血，是如何点燃台儿庄这块扬威不屈之地的，是如何一洗南京大屠杀的民族屈辱的。于是，李宗仁纪念馆兴建起来了。这位指挥台儿庄大战的民族英雄，在台儿庄火车站站牌下留下的雄姿，一直成为中国抗战的经典记忆之一，不会湮没。于是，古城内的数十处抗战遗存被完整地保留下来了，而城内以抗战为主题的“千里走单骑”酒吧外，长年累月只放一部电影，那就是《血战台儿庄》。

台儿庄，因水而兴、而隆、而美；也因火而名、而旺、而尊。如果说是上善若水之水塑造了台儿庄的美丽容颜的话，那末，更是爝火不息之火，锻造出了台儿庄的骨骼和血。水与火交融、交互、交织，成就了台儿庄的精气神儿，凝就了台儿庄的文脉、史脉和人脉，让台儿庄在寻梦中复活，在复活中圆梦，在圆梦中梦回。

（２０１１年１２月２０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