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砖桥集,一年有三个古会,每年的正月二十一是这一年的第一个会期。由于尚未出正月,田间无活;再者,又是多少年来的古会,所以四邻八乡的商家多来赶会做生意。我记得,是我六岁那年的正月二十一会,照例也在北门外搭台唱大戏。大戏是从正会的前一天开始唱的,一天三场,上午,下午和夜场。第二天是正会,估计听戏的人会更多。所以天明,各家就赶紧做饭,吃了饭好到戏台前佔个好位置。
我们那里农村,吃饭很少在家,男女都端着碗,拿着馍到门外的吃饭场,边拉家长边吃饭。有人天南海北的扯着,众人各自吃着,有时接那么一句半句的。有时,他把碗里饭吃完了,需要再盛一碗。就这,他也舎不得离开饭场,会喊来老婆或孩子,去回家盛碗饭送来。只到大家都吃完了饭,这个场还不一定能散得了,因为还有人在东南西北的扯得来劲。尤其是在农闲时间,可能就会维持全天。
昨天,是正月二十一会的第一天唱大戏,全天唱了三场全是包公的戏。上午唱的是铡赵王,下午唱的是五鼠闹东京,夜场唱的是铡美桉。因为这个剧团有个好黒脸,在我们这一带名气很大,很受老百姓的热捧。
昨天三场的包公戏,当然的就是今天饭场的唯一主题。都七嘴八舌的议论着。有的说,那个老包唱得好,声音像铜钟,吐字又清白,唱声能听二里地;又有的,赞那个秦香莲长的好,身段好,唱腔也好;当然更多的是赞老包公正廉明,叹秦香莲可怜,陈世美的无情可恨。正在大家议论得热闹,只听俺结实叔说:
“大家别说了,你看那是不是路保长来了?”
大家立即就向西看去,发现从西边果然走过来两个人,前边那人就是路保长。而后边那人穿着一黒色长袍,头上是一顶黑色的礼帽。帽沿压的比较低,看不清脸,不知是谁?
大家都知道,路保长一来肯定就有事。所以大家都把碗端在手中,站在那等路保长走到面前,一起都对路保长让吃饭。而眼都集中到,保长身后那个穿长袍的人。只见那人高高的个,有点面黄肌瘦,两眼深深地塌陷了下去,身穿的那件长袍显得有些过份的宽大。路保长站在大家面前,客气的笑笑:
“大家还没吃完饭?我吃过了。今天来想向大家了解个情况,请大家邦个忙。就是听说,去年你们种了大烟,”路保长刚说到这里,就听到俺结实叔急忙打断了路保长的话:
“路保长,俺可没种过大烟!别说去年,俺啥时候也没种过大烟!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说罢,两眼一直瞅着保长身边那个穿长袍的。话没说完,中间被人截断,保长也感不悦:
“王结实,你咋能说,没种过大烟呢?去年,柳林王西头那遍麦地中间,种了那么一大块大烟,那块地不是你种的吗?谁不知道?”
“路保长,你要搞清楚,那块地是俺掌柜的地;那块地种的大烟,也是俺掌柜的种的大烟;收的大烟全让掌柜的拿走了,这事跟俺一点关系也没有!有事你找掌柜的去!”
“不关俺的事,保长,有事你找掌柜的去!”男女老少齐吼,不关我们的事。
最初,大家看到,保长带来一个穿长袍戴礼帽的,就知不是好事,不是要抓差,就是要收粮款。待等到保长提到种大烟的事,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一时大家都明白了,今天保长带着人来,是要说大烟的事来了。谁不怕?别开玩笑了!咱敢与那大烟土有关系?不要命了?
于是,无数双眼紧盯着保长那愠怒的脸,看他怎么说?
但是,大家无形中看到,路保长的脸发生了明显地变化由愠转悦:
“哈哈,咱把事弄杈了。怨我,怨我。”保长随即转过身来,一指身边穿长袍戴礼帽者:
“这位,我给大家介绍,现在咱集不是唱着大戏的吗,这位就是戏班的李班主。”
马上就看到,这位李班主向大家弯腰施礼:
“鄙人姓李,见过各位东家。”
随即,我也看到我爹和叔们也向李班主客气的还礼向候。
“各位,李班主是有事要求助各位。”路保长就对大家说:
“这回,咱集逢会唱戏,我是会长。所以李班主有点事找到我,让我找大家邦邦忙。所以今天我就带他来了,咱们一块来商量。”
“保长,你又说笑话。俺能给班主邦什么呀?这一片都是种地户,除了有人,还都是穷人,其他啥也没有!”
我叔向保长申诉。还是担心保长拐弯抹角要东西。
“王榔头,你别急,让我给你说。咱这位李班主领的这个班,有几位抽上了大烟。现在,这个东西他们手里一时断了货。这个东西又断不得,没了它都是要死要活的,更不要说唱戏了。没法了,李班主找到了我。我知道你们去年种了大烟,所以------”
没等保长说完,我结实叔又打断了保长的讲话:
“保长,你咋又说大烟?刚才己对你说过了,俺没那东西!连一丁点都没有。”
“王结实,你别急,不是给你要大烟。让我把话说完,你就明白了。”
路保长耐心的安慰俺结实叔:
“都知道掌柜的把大烟土都收了去,你们哪能会有那东西呢?李班主不是找那大烟土,而是要找那个大烟壳子。”
大家一听是要找大烟壳子,而不是要大烟土,都松了一口气。
所谓的大烟壳子,是指大烟棵子顶端结的那个大烟桃子,经三次开割取大烟后,剩下的那个干壳。成熟的干壳里有很多很小的大烟种子,这些种子是来年种大烟所必需的。同时,大烟种子的含油量极高,炒熟了吃比芝麻还好。至于,那个大烟壳子,纯是烧柴的料。听说李班主要找的是大烟壳子,都纳闷:
“要那干啥?”
到这里,看到路保长也作了难。他已无法进一步说明,要大烟壳子的原因。只好看一眼,恭恭敬敬站在一旁的李班主。
李班主也明白,是到了自已该出场的时候了。
“各位东家,鄙人有些难处,所以请路保长带来见各位东家。说起这事,也实在让人难以启齿,因为这事也实在丢人!但是又实在没法,才来求各位东家。”
看到李班主很为难,很羞惭,实在难张这个口。但是他还得把话说下去:
“由于没出息,走上了抽大烟这个路。都知道,走上了这个路就再也回不来了。什么都抽干了,但是还不能停下来!没有钱,上哪里弄那东西去呀?急了,只好找点大烟壳,放在锅里熬点水,喝碗水------”
李班主伤心,羞惭实在说不下去了。
到这时大家才明白,他是要找大烟壳子熬水喝,解大烟瘾。
以前,也听说过,大烟壳子熬水能解大烟瘾。但是,听说只能解那些刚入道的小烟鬼;而对那些己入道多年,甚至那些已入道成仙,修成正果的老烟鬼,由于他们瘾大瘾深,道行广大,大烟壳子水就不是他们能解瘾的了!于是大家齐声问:
“那玩意,能行?”
“行,行,试过。请各位东家邦忙。”
李斑主显得很激动,好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对,对,李班主已把这事说明了,看谁家有大烟壳子,给李班主邦邦忙。”路保长也邦忙说好话。
“说实话,掌柜的只要大烟土。”
我听到爹对路保长说:
“大烟棵子和大烟壳子掌柜的都不要,因为那种东西又不能喂牲口。所以只要把大烟收完,掌柜的就不管了。我们几家种地的就把大烟棵子砍了,拉回家当柴烧。至于李班主说的那个大烟壳子,我们几家都有。”
看到爹马上回头问我娘:
“咱家还有吗?”
“哪还有那东西!早当柴烧完了。”我娘回答。
“你们几家,谁家还有?”我爹又问几个婶子。
婶子们一起回答,早烧完了。
“路保长,李班主,你看这------都没了。”
我爹只好向客人表示歉意。
看到李班主无奈的摇摇头,弯腰对众人又是一礼:
“打扰各位东家了。路保长,那咱回吧。”
只见他突然要瘫下来,一股绝望,悔恨涌上了心头,忘记了他现在的处境,更忘记了自已的身分,还以为他是在戏台上。于是就仰天大叫:
“王朝,马汉!这戏咱咋唱呀?”
这一嗓子可惊动了大家,这不是戏台上的老包吗?
“大,这就是老包!”我激动得大叫。
听戏时,咱只能远远的看到戏台上那穿蟒袍玉带,一呼百应,刚正不阿的老包。哪见过像今天这样萎萎缩缩,低声下气的小憋三!简直就是一个要饭的,甚至他还不如一个要饭的!这样的人怎能与那青天大老爷连在一起?
看这班主,年龄不大,像貌堂堂,说话彬彬有礼,说不定还能识文断字;在台上他的老包戏也唱得好,是俺这方圆几十里的名角。怎么今天为了几个区区的大烟壳子,来到俺这种地户门前乞讨?我们给他再高的礼遇,他也是受到了奇耻大辱!
“老包,你别走,有大烟壳子!”
我这一嗓子也同样惊动了所有的人,路保长和李班主停止了前进的脚步,我的家人们都用惊愕的眼光看着我:
“大,咱有大烟壳子,我去拿。”
不容分说,我就拔腿跑回了家,到屋门后墙上,从一个木橛子上,摘下了一嘟噜干枯了的大烟桃子。又飞快来到众人面前,看到路保长和李班主也已回到众人面前。
“你这孩子,咱家哪还藏着这东西?就这几个管啥用?”看来爹也高兴,就对李班主说:
“你看就这几个,也救不了你的急。”
李班主看我提来一嘟噜干大烟桃子,眼里马上就放出了光,欣喜的表情挂在了脸上。并紧走两步到我面前,接过那嘟噜干大烟桃子,弯腰就是一躬:
“不少,不少,够我们用一天的了。谢谢你,这个小掌柜的。请你去听戏,请你们全家去听戏,请你们都去听戏!”就这样李班主提着那嘟噜干大烟桃子随路保长走了。